微观分析是宏观理论的基础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文学理论之所以有必要,就是因为它对文学文本能作有效地阐释,有助于解读的深化和创造。但是,欧美学院派文论有以拒绝文学创作经验为荣的传统,当前流行的文化批评派更不把文学性(艺术性)当一回事,而我们对于他们的弱点,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其结果是,根据他们的理论写出来的文学史和文学评论,不可否认,有许多长处,但是,一到微观的文本分析就真有点“失语”了。这种可悲的现象在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中尤为严重,说起宏观,甚至是宏观理论来,下笔千言,有倚马可待之势,要他来一点文本分析,立即就顾左右而言它。就是勉强挤出一些,也往往是在无须阐释的地方平面滑行。 种种无效阐释,使得一些课堂成为套话和空话的最大集散地。 这对于我们师范大学的教学是致命的。因为,到了中学课堂上,照搬“前卫”的理论,学生是不买账的,最为迫切的需要是,对于文本细致的分析。微观分析的欠缺,导致了骇人听闻的荒谬,全国高考语文试卷连年出错。2003年的阅读题要求指出王维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中的关键词(诗眼),并申述理由。标准答案是:“咽”字和“冷”字。要把这两个字的妙处讲出来,表面上看来,是小儿科,但是,标准答案却出了洋相,说是:这两个字“惟妙惟肖地”把幽静的“景色”表现了出来。命题者惟恐考生不明白,还在“景色”后面加上括弧:意境。这就是典型的无效阐释,说难听一点,是昏庸阐释。其实,“景色”(泉声)本身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呜咽”,日光的物理性质也不可能是“冷”的,这是信奉佛学的诗人悲凉的心情与幽僻景色的猝然遇合。标准答案的作者连客观的“景色”和主客观和谐交融的“意境”之间的起码的差异都不懂,对哲学上和美学上的主体和客体都没有辨别能力,这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前几年全国语文考卷曾有题要求指出郑敏的《金黄的稻束》所涉及的时间,是否在“暮色降临”以前。其实,诗歌不但在时间上,而且在空间上,都以不确切见长,时间和空间的浮动正是诗歌想象自由的基础(参见《中华读书报》,2000年12月12日,孙绍振:《标准答案还是荒谬答案》)。这说明命题者用散文的思维代替诗歌的思维。 据说许多此类荒谬“分析”,大都出自一些现当代诗歌的鉴赏词典之类的书籍。此类书籍本该以微观分析见长,但是,就实际情况来看,执笔者几乎都是微观分析的马大哈,以赞叹和文献介绍为主,说到文献上没有的东西,就只能装腔作势,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 我们美学和文学理论的进展,一到中学语文教学权威那里,大抵是水浇鸭背。 文学教学基础的基础就是对文本直接的解读和体悟。从认知的规律来说,本来就是从个别到一般,再从一般到个别。没有对于文学文本的具体理解和感受能力,对文学的一般规律和历史规律的理解就失去了基础。 在福建师大中文系的基础课程中,近十年来增加了一门,这就是《文学作品解读及方法》课。这门课由全系最为权威的教授来担任。它首先要把解读文学文本的特殊价值观念和具体分析的方法落到实处。长期以来,由于这门基础课程的长期空缺,导致了严重的文学教条主义后遗症。不仅是师范大学,而且在许多综合大学,不少把生命奉献给文学的青年,就是到了盛年,甚至老年,成为权威,也还是文学的外行。2003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中二年级语文课本中选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居然一些省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不知道这种每句话都明明白白的诗有什么可讲性。这里,没有一望而知的社会意义,也无法用反映了什么来阐释其价值;更找不到什么文学评论直接、切实地说明这首诗动人的奥秘。我告诉他们,所谓分析,对象就是矛盾,矛盾是潜在的,你要用“还原”(和现象学相通的)的方法把“告别”的内在矛盾揭示出来。矛盾的第一层次在于:通常的“告别”是和人告别,而这里实际上不是和什么人告别,而是和云彩告别;第二层次:和云彩告别是不可能的,这实际上强调和自己的情感告别;第三个层次:为什么是轻轻、悄悄的呢?和别人说话是可以大声的,而和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对话,只能是轻轻的、悄悄的,他说是到康桥的河边上来“寻梦”,梦是无声的;第四个层次是:当他写到“载一船星辉”,要唱出歌来的时候,好像激动得不能自己似的,但是,他又说,歌是不能唱出来的。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是:“沉默是今天的康桥”。这表明了这是诗人的默默回味,自我陶醉,自我欣赏。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体验最后一段:“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第五层次:在默默的回味中离开了,“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从客观世界,没有带走什么东西,美好的回忆是不用带,永远跟着自己的,别人不知道,是自己私有的、秘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微观分析比之宏观的演绎更见功夫,缺乏微观分析作为根基,宏观的学术理论就必然要成为空洞的、虚弱的套话。不改变长期以来重宏观而轻微观的积习,就很难培养起文学的悟性,学问做得再大也是空的。被吓人的理论和文献弄懵了头,皓首穷经却并不真正懂得文学的悲剧,古今中外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