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5—6日我和王家新的谈话,在北京以北的某个公寓: 培:面对你我说什么呢? 家:我也如此。也许,只有进入到语言的活动中,很多东西才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培:我等着你说出诗的写作。 家:诗歌写作有它自身的、连诗人自己也难以把握的规定性。它也涉及到对生活现象 的描述,但它通过这些描述揭示出生活的本质,重要的是——精神生活的本质性的东西 。一首好诗往往比长篇大论包含了更丰富、更深刻的精神价值和艺术价值。诗歌是语言 和精神的精髓。写首好诗不容易,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我就这样说么? 培:嗯。 家:现在我们谈论李白、杜甫,像谈论一个神话似的。但在任何时代,诗人都处在艰 难的位置,在今天更是这样。这是一个诗歌蒙羞受辱的时代。其实这不仅是诗歌的处境 ,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的尊严——精神的尊严一再受到冒犯和嘲弄。所以,作为一个诗 人首先就要认清自身的处境和命运,以更彻底地、不计代价地进入到文学和语言的内部 去工作。这工作包括了写作本身,也包括了阅读,甚至也包括了一个诗人的沉默。杜甫 、但丁、曼杰施塔姆都是这样的诗人。他们承受的苦难也就是他们的光荣。因为他们提 升了一个民族的语言和精神。这是很多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判断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或 者一种文化的精神质量,首先要看它的诗人。我们抽支烟? 培:好。 家:帕斯捷尔纳克通过日瓦戈苦难的一生,最终证明的就是那些伟大的精神事物对人 的庇护。一个诗人会用他的全部写作不断地证实这一点。人们把历史上的一些诗人视为 一个神话看待,并不是因为诗人本身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在他的写作中体现了那种 造就他、提升他的精神力量。所以,我不仅这样要求自己,也希望从我们时代的其他诗 人身上感受到这一点。问题是,这个时代是如此贫乏!你看这个时代,它内在的东西是 如此贫乏,但它表面上又如此蛮横。这就是一个市场和金钱专政的时代,一个非常实用 主义的时代。文学还有文学的标准么,很多人心里都很迷茫。在这样一个时代,艺术的 尊严不复存在。 培:你怎么担得起这样一个时代的责任? 家:这个时代不用“人民”这个概念,一个新词是“大众”。 培:人民在哪儿? 家:过去是用“人民”这个概念取消人民本身,今天是用“大众”之名来剥夺精神的 东西和个人的存在。人们说中国进入了一个所谓“后现代”的社会,但对知识分子来讲 ,其实还是处在思想和文化启蒙的时代。 培:对。 家:这种大众媒体,这种消费主义,其实就是在制造一种新的蒙昧主义。你看那些洗 衣机的广告词,很美妙啊,似乎买了它就会给你带来幸福。洗衣机能给人带来幸福么? 能给人的生命带来意义么?这些廉价的幸福许诺,真的会把人变傻。 培:你怎么想? 家:这些年,中国人的物质生活的确发生了变化,但生活的变化是否给生活带来了意 义,是否使你的生活更具有精神和文化的质量? 培:现在,人们主动的放弃“意义”。 家:是啊,这说明生活本身成了问题,人们追逐于物质的满足,但却丧失了对精神的 诉求。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要养活自己,这很正常。但是一个人,即使在做这些事的时候 ,他还是可以保持精神的尊严,还是可以思索生命的意义的。人们忙于赶上时代,同时 代保持一致,但对诗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培:一起玩儿的时候你说过话语权的问题? 家:啊,那是讽刺。中国诗人眼下都有一种文化焦虑,要找自己文化的身份。诗人的 命运和母语的命运联在一起,我会保持对它的忠诚。但我认同鲁迅的精神,那就是无情 地解剖和鞭打自己的灵魂。这个灵魂是几千年的文化造就的,鞭打自己的灵魂就意味着 对你自身的文化进行清理,一种透视和批判、诊断和治疗。我认为有了这样的知识分子 ,我们的文化才有希望。 培:你对我们的传统是这种情感? 家:传统当然是一种值得深入挖掘的资源,但它也是出了问题的。而到了现代以来, 文化的边界在不断改变,中国现在就处在一种混合性的、文化混生的状态。记得参加比 利时诗歌节的时候一个记者采访我,她第一句就问我,说为什么你的诗和那些中国电影 导演的作品不一样?她说他们的作品很中国化,而我的诗不是这样。 培:她具体指出什么电影了么? 家:比如一个叫《二嫫》的电影吧,那个电影一开始就是一个很雄壮很精美的石头狮 子,这就是文化符码,让西方人看:这就是中国!接着是二嫫卖麻花,告诉人有一个古 老中国还有一个当代的中国,农民可以做小买卖搞小资本主义了。一种精心制作的“文 化中国”。那记者问我的时候,我感到很突然,就问她,我说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你知道 么?她说知道,我说博尔赫斯有一句话:即使穆罕穆德不和骆驼在一起他也是阿拉伯人 。这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84年左右我写了一组诗叫《中国画》,有位中国的教授 把它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表,说很受赞赏,他让我多写点禅的诗,因为美国人特别迷中 国的禅。但我没有再写。因为我发现它并不能解决我生命中的问题,也不能使我产生真 正的智慧。到后来我甚至对这一类东西感到厌恶。你玄我比你更玄,简直成了一种智力 竞赛!我感到它离我越来越远。当然,我并不想说西方文化如何产生精神圣徒,东方文 化只能产生隐士一类的话。我只是想更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面对我的生命中需要解 决的问题。一个诗人应该是整个人类的文化造就的,而不是单一的传统。艾略特算是基 督徒,但他的文化视野非常宽广,《荒原》中就吸收了许多佛教的东西,庞德就更不用 说了,还有奈保尔、帕斯,等等,他们都体现出一种文明的交叉、汇合以至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