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迹性的大相遇。它是自己同自己热恋的男人或者女人 ,每个夜晚都在举行约会和订婚礼,尽情抛洒它的热情和音乐。”(注:王安忆:《香 港情与爱》,1页,台北,麦田,1994。)上海作家王安忆在她《香港情与爱》(1993)的 开头如此写着。王安忆未必是香港通,但是从另外一个中国都会——上海——的观点, 她提供了一种独特视角,诠释香港作为欲望象征的特色。香港璀璨光华,机缘处处,不 由得你不一见钟情起来。然而王安忆话锋一转,又把香港比作“自己同自己热恋的男人 或女人”。这里话中有话。作为爱欲的主体,香港(或香港人)的浓情蜜意其实是自给自 足,不假他求的。但相对的,作为爱欲的客体,香港的“情与爱”无非是所有过客与归 人的一厢情愿的投射,自我消费的项目。色不迷人人自迷,更何况香港原就充满有声有 色的自觉呢。张爱玲多年前曾有名句,“我们都是上海人”。到了王安忆的笔下,大概 不妨有“我们都是香港人”之叹吧。我们都是香港人,都不得不陷入香港的情与爱(注 :此处所论及的爱欲的自我投射及循环、置换机制,当然深受西方弗洛伊德、拉岗一脉 心理学说影响。见Kaj a Silverman的讨论,The Threshold of the Visible World(N.Y.Routledge,1996),1—2章,又廖咸浩曾以上海与张爱玲为例,说明其地其人如何可 成为拉岗式的“无以名之的(小)对象”,遮蔽主体根基的空白,并赋予主体运作的权宜 性。“小对象”“存而不在”,暂时安顿主体欲望想象,却遥指其根基处的空缺,空无 一物。香港,正如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吸引我们,因为它提供了齐切克(Zizek)所谓的 “幻想空间”,“除了地点(Place)之外,没有什么事发生(take place)的地点”。我 们与之认同,正因为此一地点投射我们的症状,对无可名状的真实对缺憾、爱欲、伤痛 的反应。见廖:《我们都是上海人》,《阅读张爱玲》,493—499页,杨泽编,台北, 麦田,1999。)。 但香港的爱与被爱毕竟是“自己同自己”的感情仪式。与其说香港是你侬我侬,爱欲 得以完成的场域,不如说香港是爱欲游荡、分裂、折射、永劫回归的中介点。是在这里 ,天涯海角正好为萍水相逢作引子,而地久天长的神话寓意只宜由浮世邂逅来反衬(注 :此处所论及的爱欲的自我投射及循环、置换机制,当然深受西方弗洛伊德、拉岗一脉 心理学说影响。见Kaj a Silverman的讨论,The Threshold of the Visible World(N.Y.Routledge,1996),1—2章,又廖咸浩曾以上海与张爱玲为例,说明其地其人如何可 成为拉岗式的“无以名之的(小)对象”,遮蔽主体根基的空白,并赋予主体运作的权宜 性。“小对象”“存而不在”,暂时安顿主体欲望想象,却遥指其根基处的空缺,空无 一物。香港,正如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吸引我们,因为它提供了齐切克(Zizek)所谓的 “幻想空间”,“除了地点(Place)之外,没有什么事发生(take place)的地点”。我 们与之认同,正因为此一地点投射我们的症状,对无可名状的真实对缺憾、爱欲、伤痛 的反应。见廖:《我们都是上海人》,《阅读张爱玲》,493—499页,杨泽编,台北, 麦田,1999。)。香港的地志学因此不妨与香港的情欲学相提并论;香港的历史就是香 港的罗曼史。而在所有的香港想象中,又有什么比虚构叙事更能托出香港情与爱的征兆 ?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到黄碧云的《无爱纪》,从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到王安 忆的《香港情与爱》,香港不但是爱的背景,更是前提。仿佛惟有召唤香港,爱的传奇 ,或传奇的失落,才得以展开。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他的《恋人絮语》( Fragments.d'un discours amoureux)中把“难以言传的爱”比作写作,并有如下的看 法:“诱惑,内心冲突,还有绝境;这一切皆因恋人要在某种‘创造’(特别是写作)中 ‘表达’恋情的欲望而生。”(注:罗兰·巴特:《恋人絮语》,95页,汪跃进、武配 荣译,台北,桂冠,1996。)书写在此可以成为爱欲(香港)的隐喻,爱欲激活了书写倾 诉衷情的契机,但千言万语又怎么说得尽爱欲的飘忽魅力(注:亦见Peter Brooks, Reading for the Plot.(N.Y.:Vintage.1984)Chapters 2.4.)?更重要的,爱欲/书写的 起迄点都形成能指的循环,指向一个情难自禁而又神思不属的主体。 回到王安忆的话:香港的情与爱是“自己与自己”的热恋。我要说这是一种“自作多 情”的爱。此处的“作”宜有二解。“作”可以是装扮、臆想,但也可以是造作、发明 。换句话说,自“作”多情不只仅具有“表演性”而已,而且也富涵“生产性”的意义 。本来的逢场作戏,自以为是,“作”多了,也就有了弄假成真的可能。本来是自我陶 醉的自恋,“作”多了,也就有了“推己及人”的冲动。己所欲,要施于人,而且过犹 不及。爱在香港,原来是这样的以虚击实,到头来却也兴兴轰轰,成就了“一个大艳情 ”(注:王安忆:《香港情与爱》,6页。)。写作之于香港,不也可作如是观?巴特的话 权可作为脚注: 要想写爱情,那就意味着和言语的混沌发生冲突。 在爱情这个痴迷的国度里,言语是既过度又过少,过分(由于自我无限制地膨胀,由于 情感泛滥)而又贫乏(由于种种规约、惯例,爱情使语言跌落到规约、惯例的层次,使它 变得平庸)……一旦明白……我将要写的这些东西永远不会使我的意中人因此而爱我… …任何升华,它仅仅在你不在的地方——这就是写作的开始。(注:罗兰·巴特:《恋 人絮语》,98页。) 一页香港殖民文学史,因此也不妨看作是爱的失落与追踪史。因为没有,所以欲望, 也因为欲望,所以怅惘。多少故事——《第一炉香》、《停车暂借问》、《像我这样的 女子》、《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一再演义香港情与爱的过剩与不足,虚 饰与空洞。这座城市的感情身份,尽管“每个夜晚都在举行约会和订婚礼”,毕竟是芳 心寂寞的。而在“九七”回归的时间表上,这一爱的需求更显得患得患失起来。回归: 回归母国(与母体)的怀抱,那爱欲的终极归宿。不论从政治或心理分析论述而言,回归 都隐含了一种意义——国族身份,政治殖民历史,欲望叙事——的完成。然而就在这回 归的分水岭上,我们看到了暧昧的痕迹。回归前的欲拒还迎,回归后的怅然若失,无不 暗示爱欲辩证中的吊诡。“香港情与爱”到底情归何处?“自作多情”的表演性与“自 作多情”的生产性如何相互定义?于是有了继续叙事之必要,继续“谈”情“说”爱之 必要。香港主体性的想象,也因之呈现。以下我仅就三本小说中的“情与爱”来说明三 种(回归后)欲望/叙事的方法,即陈冠中的《什么都没有发生》(1999)、黄碧云的《无 爱纪》(2001),及李碧华的《烟花三月》(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