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节系列”:内敛与回归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王蒙迎来了他“复出”后的第二次创作井喷期,多文体(中篇、短 篇、新旧体诗、研究论文、评论、杂文)并用,著述极其丰富,但最具规模、最成系统 、对他来说也最本色当行的,则是长篇小说“季节系列”,这项谋划久之、一气呵成的 工程,显示了王蒙九十年代创作的实绩,也使他过去二十年的工作有了一个合适的总结 。 第一部《恋爱的季节》执笔于1991年,1993年4月出版,主要回忆建国初期北京知识青 年迎接解放、欢呼胜利的动人情景——他们同时也在迎接和欢呼自己的青春与爱情,该 书的主题之一,就是探索青春、恋爱和革命的同一性关系。《恋爱的季节》有追本溯源 的意思,其叙述的出发点既是共和国历史的开篇,也是以主人公钱文为代表的广大青年 知识分子与共和国血肉相联的命运变幻和心理成长的起始。这是一个对过去充满自豪、 对当下兴奋不已、对未来满怀信心的史无前例的季节,个人的生存价值从来没有如此扩 充而和现代新兴国家的前途融为一体,全社会沉浸在恋爱一般激动而喜悦的空气中,年 轻人更是唱着跳着度过每一天。但青春的激昂、骚动也隐含着难以持久的信号,在普天 同庆、欢歌笑语中,年轻人的聚会纷纷解散,激情退却,命运之神的阴影悄悄降临。 于是到了《失态的季节》(1993年初执笔,1994年完稿,原载《当代》1994年第3期, 同年10月出书)。1957年“反右”,风流人物纷纷落马,知识分子的命运大幅度转弯, 精神上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人与人、人与己、人与时代、人与革命的关系都成为谁也 说不清楚的问题,预定好的将来也变得神秘莫测。幸福感消逝了,世事难料,无从把握 ,“失态”种种,不一而足。 六十年代初期,极左势头有所遏止,农业和经济政策得到局部调整,文艺界也有了微 妙变化,1961年底《关于当前文化艺术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即“文艺八条”发表,各 方面积极为文学营造轻松活泼的氛围,鼓励创作自由,似乎坚冰正在破除,春天的嫩芽 已现枝头,钱文等纷纷从下放劳动的京郊返回,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各自定出写作出 版计划,创作的冲动使整个生活也焕发了生机。但好景不长,乍暖还寒,内部对摘帽右 派控制使用的真相逐渐明朗,决策机关的较量也在继续,阳春天气迅速转变,形势急转 直下,至1963年,风声日紧,钱文一家终于离开北京,远走边疆,在“文化大革命”尚 未发动之时“提前出局”。这是《踌躇的季节》,写于1995年2月至1996年12月,1997 年10月出版。“踌躇”盖有二义:先踌躇意满,后踌躇不决,正符合钱文们这一时期思 想感受的轨迹。 最后是描写“文革”的《狂欢的季节》(作于1997至1999年,2000年5月出版)。1963年 以后,钱文僻居新疆,远离旋风中心,过着半流放的生活,消沉,焦灼,无聊,寂寞, 但不无侥幸,不无超脱,不无世俗的喜乐,然而毕竟未能忘怀世事,始终关注着不久以 后发动的“文革”十年的集体“狂欢”,并以前三个季节所没有的更多的余裕和更大的 冷静来思索人生的意义,偶尔回趟北京,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 九十年代“季节系列”和王蒙整个八十年代的文学写作有怎样的联系?“季节”有没有 推进八十年代的创作使之上升到一个新台阶?不妨先从长篇小说的角度说说这个问题。 “季节系列”某些方面仍然可以看出八十年代《活动变人形》的写法,比如时空转换 上大开大阖,把前前后后的人事纳入现在时叙述,作者当下(九十年代)的思考也往往提 前注入“夹叙夹议的宏大文体”,于是“恋爱”时有“踌躇”和“狂欢”,“失态”或 “踌躇意满”时,一些人的“跳出来”已经是提前“狂欢”了,而“踌躇不决”时也可 以作精神上类乎狂欢的逍遥游,最后的全民“狂欢”则包容了更复杂的生态与心态。许 多读者觉得四个“季节”在心态描写上串在一起,分拆不开,其实这不仅是王蒙一贯泥 沙俱下飘然无羁的笔法使然,也符合实际,因为尤其个体的精神心态的发展并不一定层 次分明。 但《活动变人形》的手法还是有所节制,整个“季节系列”基本上是按自然时间线索 来结构,从建国初一直写到七十年代末。这出于作者另一层考虑:如果只写个体心态发 展的几个步骤,一本书就够了,分成四部,是想探索集体心理的变化,这在客观上是有 比较明晰的阶段性与层次感的。 王蒙试图从知识分子群体乃至全民族命运与心态切入,为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历史 完成一个包容万汇追踪蹑迹穷形尽相气势恢宏的大记录,这个计划超出了纯粹文学范畴 而接近历史,或者说,他希望用文学的手段完成某种历史的工作。为此,王蒙不得不对 过去小说的路数有所调整,这不仅表现为在结构上迁就自然时间秩序,纪事写实乃至“ 半自传”超过了虚构,更表现为题材和主题的高度集中——他多少抛开了八十年代以来 小说创作的多元取向,特别是八十年代人道主义文学与文化反思(寻根)文学的系统表述 方式,而突出和强化其一贯的政治关注,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如《活动变 人形》往往把问题上升到中西古今文化反思的高度,这就已经不再是“季节系列”正面 探讨的题目了;比如八十年代许多中短篇也都写到“少共”的政治遭遇,但从来没有像 “季节系列”这样按照年代先后进行细致全面的梳理,而且那时候的主题是对所谓理想 、信念和革命的原始教义的执著,这些在“季节系列”中也不再是意识的中心了。又比 如《狂欢的季节》的时空基本上与《在伊犁》相同,而故事主体却与前三个季节一样, 是钱文所见所闻的新疆与北京的“文革”,《在伊犁》着力表现的对自然的亲近、“老 王”和维吾尔人的交往、维吾尔人民的善良多情与智慧,诸如此类,则都大为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