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3)04-0099-06 路翎的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发表于1954年3月号的《人民文学》,小说发表 后不到两个月,全国几大报刊就开始登载批判文章,批判对象及于路翎的一批反映志愿 军生活的短篇小说,计有《战士的心》、《初雪》、《洼地上的“战役”》等等,其言 辞之激烈,锋芒之尖锐,都为路翎本人所始料未及。有的批评甚至上纲上线到将路翎戴 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事实上,路翎正是因为在解放初期创作的剧本《人民万岁》、 《英雄母亲》、《祖国在前进》等受到审查不能通过、不能上演的“待遇”,正是因为 卷入文艺界已经开始的对胡风、阿垅的文艺主张的批判后才自愿报名参加由中国作家协 会组织的赴朝作家代表团的。路翎拥抱母亲、赞美祖国的良好愿望就是从其剧本的标题 上也是可以看到的,但剧本及其稍后的小说创作的实际效果却“事与愿违”。一切对文 学文本的重读与文学史著的改写,都具有伽达默尔所说的“效果史”特征。半个世纪后 的今天,重读《洼地上的“战役”》,会有一些令人激动,同时也令人伤感的收获,由 此亦将引发一个关于17年文学“现代性”问题的深长思索。 在1954-1955年间发表的对路翎小说的众多批判文章中,侯金镜的《评路翎的三篇小说 》[1]最富于权威性。他从《洼地上的“战役”》所反映出的作家创作动机、创作构思 上立论,说作者知道军队、战场上的纪律玩忽不得,于是在这个爱情故事上苦心经营, 把爱情的主动权放在朝鲜姑娘金圣姬的一面,而志愿军战士王应洪则似乎一直没有察觉 ,没有接受,但又产生了“惊慌甜蜜的感情”。而班长王顺、连队指导员在这个问题上 也没有采取应有的坚决措施,相反,他们也都流露了忧愁的、不安的、模糊的苦恼。王 应洪在敌后隐蔽时,这种爱情又在他身上产生巨大力量。在这里,个人温情主义战胜了 集体主义,与纪律相抵触的爱情冲破了纪律约束,是“攻击了工人阶级的集体主义,支 援了个人温情主义”,把军队进行的正义战争和每个成员的理想幸福对立起来写,歪曲 了士兵的真实精神和神圣责任感。这就说明路翎“还没有彻底抛弃他的错误思想和错误 的创作方法”。由此可见,《洼地上的“战役”》在50年代受到批判的根本原因在于当 时的批评界认为该小说不恰当地描写了志愿军战士王应洪与朝鲜姑娘金圣姬之间“不该 发生的”的爱情。 1981年第2期的《读书》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问候(向路翎 致意)》的文章,作者当年曾是一名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他在文章中谈到了当年他和 战友们阅读《洼地上的“战役”》时的兴奋、激动的心情,认为这篇小说在当时“起到 了积极的作用”。他对小说主题的归纳是:“小说用一个志愿军侦察班在紧张练兵和浴 血奋战中,与朝鲜人民休戚与共、相互关怀的国际主义背景作衬托,以朝鲜姑娘金圣姬 和志愿军战士王应洪的爱情线索贯串全篇。通过这一爱情故事发生、发展及其解决过程 的描写,着力刻画了三个主要人物高尚的操守、真切的感情和无私的现实表现。”这种 论述虽然是距离当年实际30年之久的事后追忆,也无可避免地带着80年代初期意识形态 的鲜明特征,但是其原初的阅读感受大体上还是可信的。 20世纪的最后一年,洪子诚对《洼地上的“战役”》的主题也作了类似的归纳,认为 该小说“讲述的是侦察班战士王应洪与朝鲜姑娘金圣姬的无法实现的、因而是悲剧性质 的爱情”[2](P139)。 这样就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描写了志愿军战士与朝鲜姑娘之间的纯洁爱情的小说 是否就应该受到批判?更本质的应该是第二个问题,即《洼地上的“战役”》是否描写 了爱情?使该小说备受批判的“爱情”主题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仅仅只是一种历史的误 读?对于第一个问题,结论似乎已经自明,根本无需回答,而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复杂, 面对文学史上的许多非文学问题,我们的明智之举是双手摊开,说一句“秩序不在我的 能力之内”[3](P258)。第二个问题需要进入小说文本,我们不妨预设小说的“爱情” 主题的合理性存在,并顺着这条爱情连贯线往下读。 金圣姬对王应洪怀着“爱情”,这是由作者的客观性叙述所反复强调的。虽然这种爱 情的可信性颇值得怀疑,金圣姬与王应洪的交谈只有两句,她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 的家几个人?”王应洪爽快地回答:“四口,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与这种爱情 有关的交谈,还有一处,是金圣姬母亲悄悄地用中国话问:“你的十九岁?”他说:“ 十九。”又问:“你结婚过吗?”他说:“没有。”似乎无须怀疑金圣姬对王应洪的爱 情,小说文本中的客观性叙述强化了这种感觉。爱情是双方面的心理感觉,单独一面的 爱是单恋,距离爱情尚有不短的路程。关键是王应洪是否对金圣姬怀有爱情? 面对金圣姬的羞涩而强烈的爱情攻击,王应洪不能无动于衷。小说有三次写到“他心 里充满了甜蜜的惊慌的感情”。一次是他帮金圣姬家“抢着挑了水”,“金圣姬姑娘不 再走近来,也不再和他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种情形“弄得他很慌乱,他心里 开始出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甜蜜的惊慌的感情”。甜蜜是一种心理感觉,惊慌则是一种 心理状态。王应洪的既甜蜜又惊慌的心理,实在来说是一种尴尬状态,因为在此之前班长王顺找他谈话,指明了金圣姬对他的感情,这一点,他是想也不曾想过的。既然是尴 尬,为什么甜蜜又惊慌?甜蜜又惊慌,是爱情心理吧?不知道。就算是吧。第二次是他发 现了金圣姬悄悄放在他洗净的衣服中的袜套和绣有他名字的手帕时,“他顿时心里起了 惊慌的甜蜜的感情”。第三次是在伏击俘虏时的心理活动,幻境中“看见了她的坚决的 、勇敢的表情,他心里有了一点那种甜蜜的惊慌的感觉”。我们注意到,在上述三次的 引用中,作家的措词大致相同却又略有区别,三次的表述顺序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由“ 甜蜜的惊慌的”到“惊慌的甜蜜的”再到“甜蜜的惊慌的”,我们不能肯定王应洪是否 对金圣姬怀有爱情,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爱情”即使存在,也是动摇不定的 。也就是说,我们对王、金爱情的确证还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