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人认为林贤治的鲁迅研究代表了中国学院以外的另一种观点,请你对 他的《鲁迅的最后十年》这本书进行一下批评。 “学院”也就是“学院派”吧?用它来区分鲁迅研究当然是一格;但可惜它并不能决定 问题的真伪、是非、利害和优劣。因此在我看来,这种分法没有根本意义。何况它本身 恐怕就有自己的问题。谁是“学院派”,什么是“学院派”,我孤陋寡闻,还没有读到 一个堪称中国的“学院派”的定义。 认为“林贤治的鲁迅研究代表了中国学院以外的另一种观点”,我不知道有什么深意 。其实,林贤治很懂得鲁迅不属于“研究室”,而是站在十字街头的壕堑里、为中国人 的生存切实奋斗的思想家。林贤治“近其人,好其人”,那样把自己也烧进去的研究, 充满改革的理想和激情,从他的《人间鲁迅》到最近这本《鲁迅的最后十年》,我都非 常敬佩,觉得学他也更难。他旁征博引,读书很多,像教授学者一样,可称饱学之士, 这是可以学的;他那笔底蕴涵的热力是不可多得的,是比读书难学的。《鲁迅的最后十 年》把鲁迅生活于其中的黑暗的“党国”,作了迄今为止最充分的、具体的、深刻的政 治学和法理的剖析,因此,对于鲁迅表示的“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 ,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1936年3月26日致曹白信)这最后十年的著作 ,作了贴切而精到的读解。他不是信笔涂鸦,只有激情;他对于鲁迅没有任何断章取义 ,不是抓住自己看中的一两句话就大做文章。这难道不是学问?不是学术?如果不是也不 要紧,鲁迅就不争什么“正统”。鲁迅花那么大的心血创作“杂文”,就从来没有要挤 进“学院”去的意思。他自己就不把“杂文”列入自己的“创作”之中。立意学鲁迅, 指归在动作的人,决不争什么名分、什么正统的。学问需要做,做学问的方法是要学的 。但有一种学问又是做不出来的。有的人用不是“学院派”来指认林贤治的鲁迅研究, 不过是一种轻蔑乃至攻击;显示他们的优越感和傲气罢? 《鲁迅的最后十年》是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鲁迅研究的优秀著作之一。这样充分地、 具体地、深入地从理论上剖析国民党及其“党国”,是第一部。这样“返回现场”(夏 晓虹语)准确地解读鲁迅最后十年的著作,而且和胡适们对比来解读,是罕见的。他既 回答了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以来日益盛行的“鲁迅是破坏的,胡适是建设的”的 误解;又回答了从根本上抛弃鲁迅的“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 纪”的大话。 人世间一切事物,“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的颂词是有的,但这样的 创作不但没有,而是根本不会有。如果要挑剔《鲁迅的最后十年》的缺点,不在于它是 不是“学院”的观点,而在它有所忽略,即一两个地方未及突出鲁迅思想的独特性。 如在读解“革命”的时候,未及突出鲁迅既用来指武装推翻政权的斗争,又有他自己 更广义的见解;他说,“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都是。文艺催促旧 的渐渐消灭的也是革命(旧的消灭,新的才能产生)”(《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即使在 讲到暴力革命的时候,鲁迅强调的是“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那种“ 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的理论是“极左倾的 凶恶的面貌”(《上海文艺之一瞥》)。在暴力之外,在社会的文化的改革方面,鲁迅又 曾经指出:“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 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娜拉走后怎样》)在谈革命而 色变甚至有生命危险的地方,特别是“文学革命”这样的用语时,鲁迅又认为换用“革 新”也行。他说:“但这和文学两字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的‘革命’那 么可怕,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 字上,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无声的中国》)我们几十年来,肯定“改革”,批判 “改良”,但鲁迅不这样。他就强调自己创作小说,是“要改良这人生”(《我怎么做 起小说来》)。 又如,在解读文学和革命的关系的时候,未及突出鲁迅关于“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是 指出“革命的文艺”和“革命的政治”的“歧途”的思想。曾经有过一种解读,认为鲁 迅说的是“革命的”文艺和“反革命的”政治的歧途;这分明与鲁迅原文不符合。鲁迅 明明说的是:“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 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 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 和政治家去说。”(《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革命的文艺”和“革命的政治”是“歧途 ”,这才是卓见,这才见深刻,这才振聋发聩,这样才具有根本性的意义。由此可以“ 逻辑的思考”:鲁迅永远不会去充当“王者师”,去充当“谏士”,以“上条陈”为生 平大事和乐事。鲁迅不“居庙堂之高”,不“处江湖之远”,不以“皇帝”“主子”“ 元帅”“工头”“奴隶主”为中心;他自觉自己身为奴隶,为人我的生存、温饱和发展 而反抗,决不沦为奴才。他不是追随谁去革命,他自己就是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