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3)09-0096-04 一 1990年代,随着社会时代的转型,整个诗坛从喧嚣逐渐走向沉寂,此时的李瑛从花甲 迈入古稀,同时,他的诗学观念也随着时代、文学的转型以及晚年心境而发生了极大变 化。“岁月匆匆,在时间的冲刷中,人人都会渐进苍老。面对生命的流逝,常会使人产 生许多过去从未感觉到的东西,有忧虑、有惶惑、有无奈、也有坦然。心中的景象总是 不同于前”。对于李瑛而言,似乎人到老年诗境愈真,从激情燃烧的岁月转入苍老而沉 郁的老年境界,其诗作亦可看作一个进入老年的诗人对过往历史与生命的回顾和省思。 从文化断代上来看,李瑛属于“三八式一代”(李泽厚语)或曰“解放的一代”(刘小枫 语)。而对于这一代诗人来讲,首先可能是如何面对历史的问题,而如何面对历史最终 更是如何面对自我的问题。过去的李瑛似乎总是以一种不加思考的热情投入到时代中, 并且执著相信“诗,总是美的”。他的诗中,往往以国家意志代替个人思考,对时代融 入的热情表现为单一的政治热情,赞歌多于批判,讴歌的声音常常淹没理性的思考,赞 美式的抒情往往等同于政治颂歌。而在1990年代,他开始对自我反思:“确实,在今天 ,我对生活和周围的事物,和年轻时自己的认识和感受,已有很多不同了。比如青年时 喜欢读有英雄人物的书,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惊心动魄的涉及到人的命运的书,而不大 愿读理论性强的学术著作,觉得它们抽象和枯燥;而今则更喜欢读过去所不愿读的那些 与人生密切相关的理论性书籍了,包括曾经认为是乏味的中国和外国的哲学著作”。“ 在日常阅读中,我对生命、生活、人生、艺术和美学等意义和价值方面的认识,现在比 起过去也似乎有了更深的领悟”。这种认识上的变化使他的诗歌具备了深沉的理性思考 和哲学意蕴,而诗人“美”的诗观,也开始有所深化,在《历史、自然、诗、美、生命 和我自己》一文中他详尽阐释了新的诗学主张:“一个诗人不仅是美的代表,同时还应 是而且首先还应是真实的代表。一个诗人应该成为一个种族的触角,任何时候都不应淡 化自己作为社会良知的声音。”在我看来,这里的“真实”既包括历史真实,也包括生 活真实,历史真实伴随着历史理性的崛起,生活真实则是随着时代变迁必然褪去各种伪 饰外衣而现出生活的本来面目,哪怕是残酷的真实。 过去诗人总是站在时代的潮头,在积极的“入乎其世”之中往往不必思考为何入世, 此时的“出乎其世”也并非与“入世”对立的出世隐居或忘却人间现实,而是带着更深 的忧患和责任反思过去与当下的时代与感情,这应是一种具有理性的自知、自省精神的 积极“出世”。而对于一个曾被时代飓风震上颠峰的老诗人而言,或许最可贵的就是这 种自知和自省,它是在经历过生活的磨难或辉煌之后自然归于淡泊和沉思的情感,它是 一种“抽身而退”的“出乎其世”,在这种“抽身而退”中,诗人对文学、对时代、对 自己命运的浮沉,已经有了更为深切的感知,“只有在万丈云空/才能望穿千寻海壑” ,《巢》中的诗句可以说是诗人回望生命与历史的自况和自我总结,带着一种世事变换 的沧桑感,同时又超越了具体的时代而具有一种来自生活的朴素哲理。 随着诗学观念的变化,李瑛诗歌的主题也发生了根本转变,生活与时代使诗人悟出更 为真实的哲理和诗意。1990年代主要写诗人对于历史与人生的感悟,充满历史意味和生 命意识,如果说过去的诗歌属于“激情的诗”,那么1990年代的诗歌则属于“沉思的诗 ”。如《生活》中对历史本身的思索和个人在历史的定位感:“历史已经醒来,/听山 和海和你对话/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且懂得生长双手的意义”,“长天下,老 祖父的荒坟/摇曳着一岁一枯荣的野草/我们把墓碑上的苔藓和水迹/称为历史”。显然 ,这时的诗歌功用已经不再仅仅作为时代的号角与传声筒,而是如“丝绸”般的柔软温 润,如“灯火”般的明亮温暖,如“锋刃”般闪烁冷峻尖锐的光芒。换言之,诗人在这 首诗里透露出了一种对写作、人生的全新理解:豪壮与优美、激情与柔情构成多层面的 人生,政治性、革命性之外包容更具个人性的人情人性,种花之外也种刺。这应该是李 瑛这一代诗人文学观与人生观的一种丰富或者说进步。 正是在这样的文学观与人生观的导引下,李瑛的诗歌呈现出更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更具 个体感受的生命意识。比如他通过“春天的树”、“柳枝”讲述关于生命与生命的燃烧 。“走过坚硬的冬天的柳枝”给人的启示是“燃烧着希望的无畏的生命”。《春天的树 》歌唱的是“生命的力与美/纯朴与精壮”。同样的生命主题在《生命》一诗中有着意 蕴复杂的表达,被晾在绳子上的一条条鱼的生命,是“一条条身体和思想都已干瘪的鱼 ”。李瑛笔下僵硬、风干、失声的“鱼”既非艾青笔下的鱼化石,借完美的鱼化石诉说 自己关于生命的自我隐喻——虽然被掩埋但仍然完整、仍然不忘“斗争”和“运动”; 也非卞之琳笔下的鱼化石,在“鱼”和“水”的完形中寄托爱情和人生的理念。李瑛观 照的是“鱼”和“海”的关系以及失水后“鱼”的命运,试图透视的是一种主体(人或 物)与环境的关系。这首诗最后以“大地映出一道道凝重的投影”结尾,情感颇为冷峻 、激切,完全没有了过去诗歌的乐观与激情,由这首诗引出的追问可能是:这一条条“ 鱼”是谁?是诗人自己,是诗人所代表的一代人,还是普泛的有追求的所有个体生命?同 样的思索是:在时间的无涯长河里,个人生命是极其短促的;在历史的漫漫瀚海中,各 个时代的纷争也不过是其中飞溅的浪花而已,而个体将如何融合、脱离或对抗自身的环 境而存在?《生命》一诗的启示是痛苦、凝重甚至是冷峭的,其复杂深远的主题指向也 迥异于过去简单明确的主题指向,这是1990年代李瑛诗歌的重要品质,一种源自自然、 源自个体生命而升华的思考力量和哲理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