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4-0046-06 冯至先生自己和学术界许多卓有成就的学者,都认为《北游及其他》是冯至此前创作 的《昨日之歌》的进展,是他诗歌创作的明显的提高。我对此反复思量,觉得这一判断 ,既有若干根据,又不完全合乎实际。《北游及其他》个别诗章视野较《昨日之歌》开 阔、深刻一些,更多一些“思量”。但是,作为诗,虽有《月下欢歌》、《南方的夜》 、《暮春的花园》、《北游·7》、《北游·10》这样不俗之作,但没有《蛇》、《在 郊原》、《我是一条小河》这样难以逾越的诗的峰,更无在初期新诗史上居于重要地位 的《吹箫人》、《帷幔》、《蚕马》、《寺门之前》这样优美凝炼的叙事长诗。这里, 我想联系作者的生活、思想历程,对《北游及其他》作些探讨。 1927年夏末,冯至告别了熟悉的北京,告别了母校北京大学,告别了难舍难分的挚友 ,经过长途跋涉,乘火车抵达哈尔滨。他任教的广益中学(今为哈尔滨一中)在当地是一 所著名的中学,规模也不小。冯至初来乍到,安排住宿,熟悉环境,对付应酬,忙碌了 好几天。他“惟一的盼望便是北京的来信。最先收到的,仍是慧修(杨晦)的信:“人生 是多艰的。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行旅了。前途真是黑暗而且寒冷。要坚 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此后,能于 人事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做点工,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的 。”[1](p5) 在这个受俄罗斯、苏联浓烈影响的中华北国的大都市里,冯至仿佛到了另一世界: 所接触的都是些非常grotesque(奇怪,古怪)的人们干些非常grotesque的事,而自己 又是骤然从温暖的地带走入荒凉的区域,一切都不曾预备,所以被冷气一袭,便弄得手 足无措:只是空空地对着几十本随身带来的书籍发呆,而一页也读不下去。于是:在月 夜下雇了一只小艇划到松花江心,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贫乏的人了的时候也有;夜半睡 中嚷出‘人之无聊,乃至如此’的梦话而被隔壁的人听见,第二天被他作为笑谈的时候 也有;双十节的下午便飞着雪花,独自走入俄国书店,买了些俄国文学家的像片,上面 写了些惜别的词句寄给远方的朋友的时候也有;在一部友人赠送的叔本华的文集上写了 些伤感的文言的时候也有;雪渐渐地多了,地渐渐地白了,夜渐渐地长了,便不能不跑 到山东人的酒店里去喝他们家乡的清酒,或在四壁都画着雅典图的希腊的Staurant(饭 馆)里面的歌声舞影中对着一杯柠檬茶呆呆地坐了一夜的时候也有。这样油一般地在水 上浮着,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着:——虽然如此,但有时我也常在冰最厚,雪最大,风 最寒的夜里戴上了黑色的皮帽,披起黑色的外衣,独立在街心,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 ,但也没有沉沦;于是我就在这种景况里歌唱出我的《北游》……[1](p5-6) 北京并不温暖,哈尔滨更加寒冷。虽然冯至抵哈尔滨时还是初秋,但他的心确实像掉 进冰窖中一样。如果说他在北京时常感到寂寞,那么到哈尔滨后感到在北京时并不孤独 ,现在才真正陷入了澈底的孤寂中。这里,除了陈炜谟,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这里, 没有遇见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抵这里不到一年,冯至觉得,“哈尔滨只有些穷极无聊的 青皮无赖来到这里做投机的事业发笔横财”。就对在哈尔滨的哥、嫂说想回北京,并将 此意写信告诉了杨晦。 冯至在哈尔滨呆了一年,表面上过着平常的生活,但实际上经历了起伏巨大的心路旅 程。在个人独处的静寂中,在深夜里,他回顾了自己此前的人生之途:幼时的涿州的失 母之痛,家贫欠债受歧视之苦,继母的厚爱,父亲的辛劳奔波;到北京后,亲戚的盛情 ,师恩,友爱,似无边的温暖的海洋;自己内在的心理矛盾,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有几对总是在冲突、纠缠。一对是自卑与自信。冯至自幼有自卑心理,往往受不了外 来的刺激,承受不住不如意事的打击,虚荣心较重;在认真学习、做事中夹杂着不纯的 动机。二对是“将来还是敷敷衍衍饮食男女地混下去呢?还是在人生的战场上奋斗一番? ”[2](p56)虽然前者往往只是闪过的一念,后者是常驻常在的精神伴侣。他这次来哈尔 滨,多少也是为月薪百元的考虑。他知道,受强国欺压的弱国臣民——“中国人、朝鲜 人,更不能不听从民族的运命”[3](p76),不能不付出更多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在感 情层面上,他从杨晦等的友爱中,领会了真正友情的纯洁、高尚和利他性,庆幸自己结 交了这样的朋友,自己的心里,真感到如清代何溱集联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 世当以同怀视之”;而爱情,他记得最初是在四中爱过一位姑娘,后来也有多次神恋, 但自卑、害羞、怯于主动、不擅言辞像一堵堵墙,阻塞了爱情通向开花、结果的路,在 这一方面,他简直濒临绝望的边缘。对于人生哲理,萦绕他脑际的,主要是生与死的问 题,特别是母亲的死、继母的死,挚友陈炜谟的重病,以及自己的生的痛苦,常常引导 他走近这一问题。这一切,都在他1926年至1929年写的诗集、以《沉钟丛刊》第6种名 义、1929年8月由沉钟社出版的《北游及其他》中有或显或隐的流露。 应该说明,作家的作品,是他所写,自然应是他传记的最主要的内容之一,但绝不可 将小说中的“我”和作家同情的人物的事迹与作家等同或相混淆;不可将诗中抒情主人 公与作家等同或相混淆,因为文学创作中多有创造——如虚构、幻想等,所写不一定是 已有的实事,是可能发生甚至是根本不可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