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08(2003)04-0111-07 在20世纪30年代乡土文学中,沙汀、艾芜、李劼人等作家十分注重从四川的乡 风民俗中提炼小说题材和艺术构思,以独特的风格确立了各自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 位。就文学研究中的民俗学问题,日本学者井之口章次曾归纳和概括出不同的民俗学取 向,“第一个方向,为了正确理解文学的作品,有必要了解它背后的环境和社会,为此 要借助于民俗学。第二个方向,要了解文学素材向文学作品升华的过程,因为在现实上 ,文学素材往往就是民间传承。第三个方向,再进一步,把文学作品作为民俗资料,也 可称之为文献民俗学的方向。”[1](p.125)三位乡土小说作家的民俗描写同样也呈现出 独特的审美特征。 一 用日本学者的“第一个方向”概括沙汀乡土作品的民俗学意蕴应该说是可取的。1935 年作家奔丧返川收集了不少农村生活素材,触动了他乡土创作的灵感,开始“把笔锋转 到我所熟悉的四川农村社会去了”[2](后记)。沙汀的民俗描写颇为精彩,借助特殊地 域的乡风民俗揭露国民党政府基层的黑幕。《丁跛公》是沙汀第一篇揭露基层官绅腐败 的小说。此后《代理县长》、《在其香居茶馆里》、《龚老法团》、《人物小记》和长 篇《淘金记》、《还乡记》等等都是沿着这一主题和题材开掘的,形成了作家鲜明的艺 术个性。因此,要真正理解沙汀的这些作品,小说中的民俗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 首先,沙汀小说的民俗描写构筑了人物活动和情节发展的人文社会环境,透露出特定 历史时期的风尚,如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馆里》。历史上,四川盆地是最早发现和食用 茶叶的地区。清代顾炎武《日知录》云:“自秦人取蜀以后,始有茗饮之事。”饮茶成 为当地人生活中普遍的习俗。几乎每个乡场都有或大或小的茶馆。“茶馆是三教九流会 面之处,可以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3]像张天翼《清明时节 》把故事放在随缘居茶馆一样,沙汀则通过“在其香居茶馆里”一场“讲茶”,把乡镇 基层“兵役”黑幕暴露得淋漓尽致。按民间“讲茶”习俗,“俗遇不平事,则往茶肆争 论曲直,以凭旁人听断,理曲者则令出茶钱以为罚”(光绪《罗店镇志·风俗》)。四川 有句俗话:“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吃讲茶”含有讲开算数、用茶敬 客的意思。这种颇具人情味的讲茶习俗有利于缓解双方的矛盾和纠纷。小说再现了一场 “讲茶”的全过程,一方面使乡村基层政权的把持者方治国与邢么吵吵间矛盾的来龙去 脉得以交代和展开;另一方面在“无讼”的乡村,“讲茶”也揭示出乡村官绅沆瀣一气 的现实。所以不论是讲茶过程中相互攻击还是讲茶后的彼此勾结,其实质都是鱼肉乡民 的鬼把戏。一场“讲茶”把他们假抗战之名行一己私利之实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其次,沙汀注重运用民俗事象简洁自然地刻画小说人物形象和性格,有助于反映当时 社会的原生态,如口口声声“小,补之哉”的“龚老法团”和《人物小记》中小高利贷 者“幺鸡”等。特别是刻画“幺鸡”形象,作家选择了日常生活中鉴别钱币这一司空见 惯的细节,而这种甄别真伪的方式体现出人物的精明。沙汀这样写到: 当他收到一块洋钱的时候,他总先用大指头去审查一下花边的匀称,然后拿两个指尖 钳住适中的地方,放近挺直的松须边吹一口,再送往耳朵上去。有时候碰见声誉恶劣的 人,他尽可以再拿到口里去麻烦一下他的牙齿和舌头。至于铜元,不管在这奇怪的省份 里是如何的复杂和作弊,那哑假破滥的识别,他只要在台子上摔几下,在手里过一过, 就明明白白的了。 当然,运用民俗刻画人物性格和表现人物心理最为成功的当然要算沙汀的《淘金记》 。1941年,沙汀在给以群的信中讲述了抗战时期四川绅士们不是为国家效劳,而是挖空 心思淘金牟利,大发国难财的事实。为此创作了这部长篇小说。在川西北的小镇上,哥 老会的舵把子林么长子,乡绅白酱丹为争夺何寡母祖坟地筲箕背上的黄金开采权,上演 了一出勾心斗角的闹剧。从表面上看,矛盾焦点似乎集中在黄金开采权的争夺上。但从 民俗学角度看,民间普遍存在的心意民俗其实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作为术数的一种, 民间把看风水称为堪舆,风水先生叫做“堪舆家”。这一古老职业是专门察看宅基、墓 地的方位、地势、朝向以及与周围环境的配合,以此预测凶吉祸福。何寡母一向认为其 祖坟地就处在“龙脉”上,现在筲箕背的黄金便是证明。正是这块风水宝地,既让女主 人公寝食不安,又给绝望的她以莫大安慰。除了风水之外,民间还特别看重“孝亲敬祖 ”的传统观念。民间认为祖坟是祖先居住的地方,即便“兄弟析饮,亦不远徙,祖宗庐 墓,永以为依”(同治《苏州府志》第3卷)。墓地的选择更说明敬祖对后世的意义。再 说,挖掘祖坟是对祖先大逆不道的行为,更何况容忍别人开挖自家祖坟。因此,不管林 么长子和白酱丹如何软硬兼施,不论儿子“人种”多么令她失望,何寡母始终坚信,只 要守住祖坟这块风水宝地,就意味着她的家族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正是作家对心意民 俗的挖掘和恰当运用,使得何寡母成为心理最为丰富,最具深度的人物形象。 “抗战,在其本质上无疑的是一个民族自身的改造运动”[4](p.63)。沙汀把对民族自 身劣根性的批判深入到人们的习惯思维和日常行为层面,如对乡土世界所遗存的原人心 理进行大胆的揭示。在原始部落征战中,女性往往被视为财富加以掳掠。这种对女性人 格完全漠视的原人心理,在现代男性社会结构中依然存在。女性(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 女性)成了男性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而受到恶霸官绅的追逐和占有,这种现象四川内地尤 为突出(如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有感于四川农村普遍存在的“霸妻”现象 ,作家创作了《还乡记》。作家借助民俗描写表达对抗战与启蒙关系的思考,同时,作 家还将陋俗与乡土世界兵燹匪祸、苛捐杂税的现状相联系,揭示它们赖以盛行的社会根 源。正如“左联”作家徐懋庸在《神奇的四川》一文中不无讥讽道:“久闻四川是个神 奇的世界,那里的人民过年过得特别快,从同一纪元算起,在同一时期内,别地方的人 们到二十四年,四川人至少已到四十多年了。”“四川各路军的预征粮税,据说在民五 以后,自民五至今,已征到一百余年。这样加速度地下去,说不定在民国一百年之前预 征到一千余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两句古诗,也可为四川农民咏了。”[5 ](pp.147-148)沙汀小说浓郁的民俗描写,客观上有助于我们准确把握作品的丰富内涵 ,以及对抗战与启蒙关系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