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访者:汪曾祺,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顾问 访问者:杨鼎川,佛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 时间:1994年12月13日午后4时至8时 地点:北京蒲黄榆汪老寓所 杨鼎川(以下简称杨):您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您最早的创作是40年代初在西南联大 中文系上沈从文先生的课时的习作,先是在一本内部刊物上刊登,后来由沈先生介绍正 式发表。可否谈谈那份刊物的情况?是不是学生自己办的刊物? 汪曾祺先生(以下简称汪):那是《文聚》。《文聚》是当时西南联大的同学办的一个 土纸本的刊物,背景是什么,经费从哪儿来,我也不太了解。主持人应该是凌(林?)文 远,他后来叫凌(林?)远,他办的那刊物刊登的主要是同学的一些作品。《文聚》这个 名字很可能是我取的,把一些文章聚在一起。 杨:为什么您在1944年左右想起来写《复仇》这么一篇小说?您说如果看您的早期小说 的话,《复仇》可算是代表作。我理解代表作可能主要指表现形式,比如说意识流,比 较现代的手法,但是它和您的其他早期小说还是不太一样,它是一篇寓言体的小说。 汪:写这个东西,跟当时的局势有些关系。尤其是1944年对1941年那篇同名小说的重 写。那时内战快要打,人们已经预感到内战将是一场灾难。国共两党老打什么呀!你打 我我打你。(杨:记得您在一个地方曾说到,如果谁知道1944年左右那种事情,那种政 治形势的话,应该不难理解我当时“复仇”的意思。)原来我是地主家庭出身,后来沦 落了,所以对当时造成这种情况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也受了一点佛家思想影响。 杨:您在小说前面引了庄子的话“复仇者不折镆干”,本来后面还有一句“虽有忮心 ,不怨飘瓦”,有些版本上有,有些就没有了。 汪:两种不同,后面那句不要。 杨:不要好一点。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说,这篇小说令人联想到日本菊池宽的 《复仇的话》。您当时是否受到菊池宽影响? 汪:跟菊池宽没有关系。这篇东西在写法上,是受了一个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谷崎润一 郎的影响。谷崎润一郎他更现代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刚刚接触文学的时候,我看了 他的一篇作品,印象很深,不但是它的那个技巧,还包括它的思想。 杨:你还记得起作品叫什么名字吗? 汪:什么题目我不记得。其实它讲的道理很简单,就是人应该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去 走他自己的道路,而不应该让一种杀人的复仇思想去充斥一生。 杨:这里头有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说《复仇》一开始写了蜂蜜,而且把蜂蜜跟和尚 连在一起,说主人公想干脆把和尚叫做蜂蜜和尚算了。用这个蜂蜜是不是要构成一个意 象,或者只是随手抓来的一个什么东西,因为蜂蜜那种浓和稠的气味。 汪:蜂蜜本身有一种香甜。 杨:后来小说写主人公走到一个小山村,看到一些山村里的景象以及物件,包括青石 井栏以及在井栏边穿银红衫的村姑,那里有一段联想:他真愿意自己有那么一个妹妹, 像他在这个山村里刚才见到的,可是他没有妹妹;然后写到母亲,先是黑头发后来是白 头发的年轻母亲;最后写他遇见杀父仇人,正要复仇但终于放弃了复仇的念头,把剑重 新入鞘的时候,您在小说里写了一句话:“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这个 地方我想恐怕是有意为之。为什么会数次出现关于母亲的幻象呢? 汪:他一生的复仇是秉承了他母亲的意志,现在母亲已经死了,他这个复仇的意念已 经不存在,他不必再去完成他母亲的遗愿。 杨:北京大学博士解志熙在他的学位论文中对此做过分析,说后来复仇者感到自己已 经变成他人而不是自我了,这个分析还是有道理的。所以您小说中写,“有一天找到那 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跟他说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说 。”后来他甚至更希望自己被仇人杀死,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表明复仇导致了 人的异化,自我的丧失。那么,有没有一点恋母的情结在里面?写那个主人公。 汪:有一点,但不全是这个。 杨:另外我想作为一篇寓言体的小说,“复仇”具有不断指涉、多重指涉这样一种潜 能,甚至对现实可以进行重构。也就是说,不同时代的人读这篇小说都可以结合自己现 实体验去理解它。因此,它的主题可能是多个,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意义来。 汪:也可能吧。 杨:因为它是寓言体嘛。有一个女学者,她认为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是寓言体, 但后来有些小说,像《子夜》、《桑干河上》就不是。她说《子夜》虽然也有象征的含 义,但跟现实的对应关系太清楚了。作者实际做了些不太必要的工作,就是把毛泽东对 社会阶级分析时作的结论用形象演绎了一下而已。但是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一样,你 永远都可以从里面读出新的含义。这是一种重构能力,对现实多重指涉。我感觉《复仇 》也有同类性质,当然不一定有《狂人日记》那么深刻。后来您在有一个地方说,有一 个批评者说(这篇作品)是不是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您当时说去年读了一下佛教的书, 发现和佛教讲的冤亲平等,确实有些关联。冤亲平等,我理解就是不管亲爱的人也好, 仇恨的人也好在佛教徒心目中都一样。 汪:是同等看待……朝鲜有人把这篇小说看成佛教小说,要选入佛教小说选(笑),他 所取的就是冤亲平等这个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