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23X(2003)03-0019-07 沈从文笔下,遍是些缺乏时间观念的乡下人,他们航船、从军、种地、为娼、做匪, 各以不同方式,把一大堆日子打发过去。对他们产生实际影响的,是节气变化,寒暑更 替,时间以此等赤裸、本真的形式,支配着他们的生活,带给他们生老病死。在时间的 长轴上给一个精确的刻度,标明这些事件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似乎近于奢侈、毫 无必要。然而,在缺乏具体时间认定的沈从文作品中,我们仍然有许多关于时间的话题 可谈,如沈从文对叙事时间的把握形式,这种把握形式对他的创作产生的影响,以及他 的时间哲学。经过细密的文本分析之后,读者或许能从混沌的自然时间流之下,发现中 国现代小说史上对时间最出色的感受和处理方式。而对时间日益深刻的感受和把握,正 是20世纪世界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 一 叙事时间与《边城》结构和人物的“自由意志” 叙事涉及两个时间序列:被讲述的事件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前者指事物存在的客观 形式,是一个由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单向度连绵不断的系统;后者是对这个系统的 控制。叙事得以发生,依靠的正是“控制”,它改变时序(如顺叙、倒叙、预叙等),改 变时距(指叙事速度,包括省略、停顿、场景等),还关系到频率(叙事的重复能力)。( 注:热拉尔·热奈特把叙事时间分解为三项内容:时序、时距、频率,读者可参阅他的 《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一书第13页,王文融译,中国社科出版社1990年11月中文版 。)法国批评家让—伊夭·塔迪埃指出,叙事时间“处于小说艺术的顶峰,并将人们所 看不见的东西创造出来。在作品中创造时间,这是小说的特权……它是想象力的胜利。 ”[1](P284)沈从文就是通过叙事时间创造了奇迹的人。 赞赏《边城》的人,很少注意到沈从文对叙事时间的巧妙安排,而这一点,恰恰是作 品获得成功的重要保证。小说情节开始启动,在第3节,日期是农历五月初一,端午节 前。两艘龙舟在长潭试水,鞭炮和牛皮鼓的声响把翠翠唤回到两年前同一个节日。4、5 节,借翠翠的视角,补叙前年和去年两个端午节上,翠翠分别认识了二老和大老。三个 端午节期间,是两年空白,连盛大的中秋、新年,记忆中也散漫、模糊,少留痕迹。作 者叙事的速度相当快,概要交待过必要的事件人物后,不再驻笔留连。第6节,追忆结 束,回到现时,即今年五月初一,叙事速度明显放慢,叙事密度增大,事件纷繁叠出; 作者用3、6、7、8、9、10共六节篇幅叙述从初一到初五这五天里的情形。从第11节, 大老托人说媒,到第20节,爷爷之死,花去十节篇幅,时间约两个月。最后一节(第21 节),写爷爷安葬,白塔重建,时间由夏至冬,历时半年,叙事速度重又加快。 如果把时间比为一条大河,这段历时两年半的故事就恰恰位于河流的回旋处、转弯处 。汤汤河水从无涯的传说中平静流淌过来(前两节决不是可有可无)在这里遭遇拦阻,变 得狂暴起来,波浪齐天,汹涌澎湃;闯关夺隘之后,又陷入无言沉默中,静静向不可知 的未来流去。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故事极少有这样的回旋和一波三折。小女子调动神祗为 爱情而战,爷爷徒劳却相当固执地四方奔走,一般湘西人所没有的“自由意志”,在《 边城》主人公身上有上乘表现。它把时间从混沌的状态中分辨出来,缩小了时间的计量 单位,由星河纪年转为分秒计时,让我们注意到一日一时的人物命运。 时间的叙述,在《边城》中不是取单向进展,它也频繁地回溯。分两种情形:一种为 补叙情节,如第4、5节,对前两个端午节的回忆。另外还有第7节开头,祖父和翠翠在 端午节前三二天的对话,他们议论即将到来的端午节,使用过去时态。再就是第7节末 尾,讲“前几天”天保大老过溪时向爷爷表达对翠翠的好感。这个“前几天”,指第3 节提及的五月初一,“天保恰好在这一天应向上行,随了陆路商人过川东龙潭送节货” 的那一次。前后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实际上,第三个端午节期间,大老一直缺席,但 由于不断回溯,给读者造成大老在场的错觉。作者要的恐怕正是这种错觉——以最紧凑 、最简约的文字,处理人物情感纠葛。另一种是爷爷和杨马兵对翠翠父母恋爱悲剧的回 忆。它反复出现,对当前事件产生影响,“现在”被“过去”先验决定,“现在”是“ 过去”一种必然的、无可奈何的延续,当前的人总是生活在往昔“情结”、“原型”的 阴影里。 小说结尾的“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对矛盾的解决,不作时 间保证,留下许多期冀,也凭添不少哀愁。 这种充分利用叙事时间在时距和时序上的变化之潜在能量的作法,使整部小说在结构 上显出极强的节奏感:疏密有致,张弛得法;同时,它使时间安排服从或受制于情节变 化,随情节发展需要压缩或延伸。在沈从文小说中,这一点有特别意义:它暗示人的行 动对时间的支配作用,以及人的主观能动性。《边城》中的人物都在为自己的目标执着 地行动着,在其他湘西小说中,这一点极其罕见。 二 叙事时间与命运的显现形态 沈从文多数小说的叙事时间,倒不象《边城》这样。它们在时序上追求与事件时间的 一致性,即平铺直叙,把一个故事原原本本讲出来,故事躺在时间的怀抱里,跟着它向 前漂,有放任自流的意思。文论家自来对这类凭本能就能掌握的办法诋毁颇多,以为是 记流水帐,不足为训。古希腊时代荷马史诗之《奥德修斯记》,已经知道从奥德修斯返 家说起,早先的海上冒险故事通过倒叙合盘托出,为后世提供了叙事范例。沈从文反而 倒退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