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1925年到1926、1927年这一段时间,鲁迅的作品主要有杂文集《华盖集》、《 华盖集续编》,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此外还有短篇小说集《彷徨 》的后期作品。这四个部分其实是个有机的整体。这些年学术界比较重视《朝花夕拾》 和《野草》的研究,而相对忽略了《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其实也会影响对《朝 花夕拾》、《野草》的把握。我想我们今天还是应该把这四部著作统一起来看,把它看 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或者可能比孤立的研究看出更多的一些东西。 一、 我们先看《朝花夕拾》。或者可以从《<朝花夕拾>小引》里这段话进入这部作品——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 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下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 没有。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 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 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 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缀,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 所的东壁;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 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注: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 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229-230页。) 这里所说的“纷扰”,包括“东壁……流离……挤出”,都与这一时期在女师大风潮 、三·一八惨案中和陈西滢们的论战有关。所有外在的“纷扰”——与“当局”、“文 人学者”……的生命搏斗,都会转化为内心的“纷扰”,并且会由此焕发出一种生命的 欲求:从内心深处的记忆中,寻找生命的“闲静”,以抵御这样的“纷扰”;从自我生 命的底蕴里,寻找光明的力量,以抵御由外到内的漫漫黑暗。我想这应该是鲁迅写《朝 花夕拾》的一个最基本的动因。因此,我在读《朝花夕拾》的时候,有一句话,每读一 次,都会感到心灵的震撼。这就是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结尾的那一声呼唤“仁厚 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注:《阿长与<山海经>》,《鲁迅全集》 第2卷,248页。)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鲁迅心灵深处的呼唤,是他在受到外部的种种 伤害以后所发出的生命的呼唤:他要回到这个“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永安他的灵 魂。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朝花夕拾》是鲁迅的“安魂曲”。许多人在《朝花 夕拾》里所感受到的是在鲁迅其他作品中不容易见到的温馨、慈爱,或者像我曾经说过 的,是鲁迅心灵最柔和的一面的显示,恐怕都是缘于这样的心理动因。 《小引》中谈到文体的杂乱,也很值得注意。人们很容易就发现,鲁迅所特有的“杂 文笔法”对他的散文的渗透:在回忆中经常插入对现实中的“名人”、“名教授”、“ 绅士”、“指导青年”的“前辈”……也就是陈源们的讥讽(注:参看《<朝花夕拾>· 小引》、《狗.猫.兔》、《<二十四孝图>》、《无常》、《琐记》、《藤野先生》、《 <朝花夕拾>后记》,分别见《鲁迅全集》第2卷,第230页,第232页,第240页,第251 页,第252页,第253页,第268页,第269页,第270页,第273页,第292页,第306页, 第308页,第334页,第335页。)。这些文字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有着更多的 相通。表面看起来,这都是随手拈来,顺便“刺”它一下,很容易被看作是涉笔成趣的 闲笔。其实在鲁迅是一点也“闲”不起来的:“闲话”只属于陈源。这些“杂文笔法” 是在提醒我们读者:鲁迅整个的思考,《朝花夕拾》里的回忆,始终有一个“他者”的 存在:正是这些“绅士”、“名教授”构成了整部作品里的巨大阴影。鲁迅在《朝花夕 拾》里所要创造的“世界”是直接与这些“绅士”、“名教授”的世界相抗衡的:不仅 是两个外部客观世界的抗衡,更是主观精神、心理的抗衡。于是,我们注意到了在《< 二十四孝图>》里的这段话—— 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能有比阳间更好的处 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注:《<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第2卷,第 252-253页。) 这里提出的“阴间”和“阳间”的对立是能够给读者以惊异感的:由“鬼”组成的“ 阴间世界”和由“人”——特别是由“正人君子”——组成的“阳间世界”,在鲁迅的 记忆里,竟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而鲁迅显然亲近于“鬼”的“阴间”,而疏离、甚 至憎恶于“人”的“阳间”,这都是非常特别的。把这点说得最透彻,描绘得最好的无 疑是《无常》这一篇。 他们——鄙同乡“下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 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而且这个会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 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 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注:《无常》 ,《鲁迅全集》第2卷,第269-270页。) 这里,又有一个“正人君子”与“下等人”、“愚民”的对立:前者不但掌握着“阳 间”即现实社会的“公理”,而且以“维持公理”为己任;后者则处于“活着,苦着, 被流言,被反噬”的地位。这样的对立图景在这一时期鲁迅著作中是频频出现的:例如 ,在《春末闲谈》(1925年)里“治者”、“阔人”、“君子”、“特殊知识阶级”与“ 被治者”、“小人”的对立(注:《春末闲谈》,《鲁迅全集》第1卷,第206页,第204 页,第207页。),《写在<坟>后面》(1926年)中“聪明人”与“愚人”的对立,等等。 这对于此后鲁迅思想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讲到“下 等人”的命运时,所说的“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恰恰是他自己在与现代评 论派的“正人君子”们论战时的生存境遇。这正意味着,当社会“公理”的垄断者与维 持者要将鲁迅逐出时,鲁迅感到了他与处于社会底层的“下等人”、“愚民”之间处境 与命运的相同;当他自觉地自我放逐于体制之外时,鲁迅也就顺理成章地回到了“下等 人”与“愚民”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