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小说中写到了猎枪的时候,读者已经产生了期待,期待着你找个理由把它打响 。 杨扬:受《文学报》委托,想就有关的问题向您请教。见有关报道,说是您的新作《 四十一炮》前前后后写了两年,是这样吗?写作过程顺不顺手? 莫言:这部小说,真正写的时间并不长,累计起来也就是五个月的时间,但创作过程 拖得比较长。《四十一炮》中的一部分曾经做为一个中篇在《收获》发表过,这是1998 年的事了。在《收获》发表时,小说题名《野骡子》。这部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细节 ,就是小说的叙事主人公罗小通在跟随母亲收购废品时,曾经收到过一对从山里来的老 夫妇用骡子驮来的一门红锈斑斑的迫击炮。他如获至宝,用砂纸把炮打磨得锃明瓦亮, 像宝贝一样收藏着。好像是契诃夫说过,如果小说的开篇描写了墙上悬挂的猎枪,在小 说结尾之前,一定要把它打响。否则这样的描写就没有意义。也就是说,当你在小说中 写到了猎枪的时候,读者已经产生了期待,期待着你找个理由把它打响。《野骡子》只 有三万多字,没有机会让罗小通把炮打响,但我知道,他应该把炮打响,这就决定了《 野骡子》并不是一部完整的中篇,而是一个长篇的部分。但写完了那批中、短篇小说之 后,我就开始了《檀香刑》的写作,把《野骡子》暂且放下了。一直到了去年的八月份 ,才开始续写。写了几万字后,又一次放下,因为又有一个让我激动的构思出现了。于 是我又开始写那部新的小说,这部小说因为遇到了结构的问题,再次搁置。春节过后, 当这部新的小说的结构问题基本解决成了“煮熟的鸭子”之后,就开始继续写《四十一 炮》,四月份基本完成,做了一些修改后,就交稿了。 没有变化,我的写作失去了意义。 杨扬:我粗粗阅读了《四十一炮》,印象中作品依然保留着莫言原有的风格,但也有 变化。先说原有的莫言特色,我想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儿童的叙述视角;二是乡土本 色。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红高粱系列》,以及《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您 好像对这种叙述视角有一种偏爱,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写作时觉得这样写比较顺手 ?另外,就是您对山东农村好像有一种难以割舍的创作上的依恋,作品的背景基本上都 在那儿,是不是这样?有什么原因吗? 莫言:我一直把“变化”做为自己写作的追求,总是希望新作不重复旧作,即便做不 到脱胎换骨,哪怕有一些变化,也是好的,否则我的写作就失去了意义。但每个人都有 局限,这局限就是所谓的“风格”。这是令人痛苦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关于儿童视 角,在我的创作之初,是一种下意识,后来上海的程德培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这个问 题,让我产生了警惕。在以后的创作中,尤其是长篇创作中,我几乎没有使用儿童视角 。但这部《四十一炮》,却是我有意识地从我的武库里,再次拣起“儿童视角”这门生 满了红锈的“迫击炮”,当然我也打磨了它。我觉得应该把我的“儿童视角”进行一次 告别式的使用。过去我的儿童视角小说中,那些孩子不但精神没有长大,连身体也没有 长大。但《四十一炮》中的主人公罗小通,身体已经是成年人,没长大的只是精神。他 其实是想借着这个诉说的机会,来完成自己的童年。当他把自己的童年故事讲完,他就 应该长大成人了。所以我在后记中写:《四十一炮》之后,我的各种类型的小说,将彼 此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关于乡土,我想不仅仅是我难以逃脱,绝大部分作家都难以逃脱。即便你给你小说中 的故事发生地另起一个名字,甚至把许多外地的风景和风俗移植过来,但骨子里,还是 你自己的那块乡土。你小说中人物的思想和语言,只能是你熟悉的那部分人的思想和语 言。另外,关于乡土,我的理解并不仅仅是指农村。乡土应该是一个和童年紧密相连的 概念。也就是说,你童年时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乡土。上海也是乡土,北京也是乡土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是乡土作家。对乡土的依恋,是一种普遍的情 感,并不仅仅限于作家。这种依恋,含义很丰富,其中有爱,也有恨。 作家不为批评家写作。 杨扬:对于《四十一炮》,我想批评的阐释不会像《檀香刑》那么顺当,你很难一下 子迅速提炼某个明确的写作意图。不知道您在这部新作写作中,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 要表达,或者说,希望得到哪方面的批评回应? 莫言:这部小说,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从结构上,都与《檀香刑》有区别,内容上区 别更大。《檀香刑》肯定不是为了评论家写作,说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是为了我自己的 写作。评论家喜欢什么,我并不清楚。而且,评论家也是各有各的喜爱,要想投他们所 好,何其难也。 书写完了,我的事情就算告一段落,现在,我的兴奋是在一部新的作品上。评论家和 读者的反映我会留意,但决不会为了几句批评和夸奖而改变自己。我认为一个作家的作 品,其实在他成为作家之前就已经“写”好了,后来的因素,只能让他对这些作品做一 些微调,不会有大的改变。 不要把批判和反思当作旗号,扛出来吓人。 杨扬:您在苏州大学演讲中谈到“作为老百姓写作”问题,想必是期望与那种戴着知 识分子有色眼镜的“为老百姓写作”的启蒙文本作出区分?我想这也是对二十世纪中国 文学传统的一种反省。现在批判和反思成为一种标签,评论家说一个作家作品深刻,便 说该作家作品是对现实的批判。但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差别,作品与作品之间的不同,见 不到了。好像一提批判,艺术便会自动形成。我这样说,当然不是说作家对待现实不要 反思、批判,而是说那种知识分子腔的文本写作,首先是从摆弄所谓的批判姿态开始的 。表面上,搞得像真的一样,一会儿提倡这个,一会儿又倡导那个,但创作是越来越疲 乏,只有一大堆所谓的思想在那里。您在新作后记中对所谓谈思想的批评家和作家表示 了一种轻蔑,我想听听您在这方面的意见。 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个提法是针对着包括前苏联在内的社会主义阵营中 的作家们那种畸形心态的,本身并不严谨。大家听听而已,不必认真。我的想法是:第 一,文学并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它既不能建党建国,更不能亡党亡国。第二,作家这个 职业并没有那么神圣那么崇高。作家就是一个老百姓,无论别人怎么吹捧,你也是一个 老百姓。如果你时时刻刻忘不了自己的作家身份,把自己当成精神贵族,那别说是“作 为老百姓写作”,就连“为老百姓写作”也不大可能。年轻人虚荣一点,把作家会员证 放在火车的桌子上,吸引一些目光,这可以理解,但老了还这样,那就有点滑稽。我们 老家的人对作家的认识比较正确,他们说:作家,就是记者吗。前几年我每次回去,村 子里的人就对我说:你应该去当官,当了官,我们好跟着沾点光。我对作家这个职业的 比较低调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我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