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293/Z(2003)04-0044-05 左翼女作家丁玲在写于1930年6月的中篇小说《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中对上海都 市景观作了如下一段概括性描写: 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盘算的辛苦 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 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 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 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的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 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虑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 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 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 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 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 定的。他们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 每天新的消息不断地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 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 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1] 上述引文最吸引我们目光的莫过于它那对都市生活既具体又富于概括性的总体展现。 它和穆时英笔下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感性画面有着天壤之别,和《子夜》开头那段对黄浦 江、苏州河交汇处的鸟瞰式描绘也不尽相同:这段文字展现的是一幅让人感到既熟悉又 陌生的都市全景图,它包蕴着某些感性的元素,但又不沉溺于其间,而是深入到了社会 的表象之下,深入到了对社会结构的内在运动奥秘的探究之中,深入到了对各个阶级间 的冲突的剖析之中,深入到了对现实世界的否定性评判中。从细部而言,它有些模糊, 但整体的轮廓却分外鲜明。它是一种复合的话语,将都市景观的描绘、对各阶层人物生 活的概述和爱憎分明的政论揉为一体。阶级斗争、革命等大写的主题词赫然在目,里面 有对旧世界的诅咒,有对上层阶级奢靡生活的揭露,有对在死亡线上挣扎、食不果腹的 劳工的深切同情,有对反抗和斗争的衷心赞美,还有对一个在地平线上崭露头角的新世 界的殷切渴望。 然而,最为重要的是,人们从中可感悟、窥视到它所蕴含的启示录式的话语。所谓启 示录,本是犹太—基督教文学中的一种特殊体裁。启示(apocalypse)一词源自古希腊语 中的apokalupsis,有显示、揭示(disclosure)和默示(revelation)之意。最早的启示 文学作品是收入《旧约》的《但以理书》。在随后的数百年间,一大批启示文学作品先 后问世,它们主要是《以诺一书》《西番雅启示书》《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的战争》《 亚伯拉罕启示书》《亚当启示书》及收入《新约》的《启示录》。(注:有关犹太—基 督教文学中的启示文学,梁工、赵复兴在《凤凰的再生——希腊化时期的犹太文学研究 》中有详细论述,参见该书第254-286页、417-445页、688-701页,商务印书馆,2000 年1月。)林林总总的启示文学作品尽管在风格、文体、意象上各各不同,但它也有一些 共同的特点:它们是先知式的人物或圣徒对深陷在现实世界苦海中而无力解脱的民众的 抚慰,是对这个被罪恶、痛苦、不义纠缠的现世的彻底否定,是对一个神恩眷顾的新世 界的吁求,“启示文学的作者们娓娓动听地告慰正在苦海中挣扎的同胞:莫因眼前的不 幸而沮丧,黑暗、混乱、疯狂、是非颠倒的日子即将过去,上帝赏善罚恶的时刻就要来 临,由救主弥赛亚永远统治的光明国度终必建立”。[3] 末日审判之际令人惊怖的景象是启示文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在《新约·启示录》 中表现得尤为充分。当末日审判的号角吹响之际,上帝将以各种灾祸无情地惩罚作恶者 和邪恶者,而与这阴惨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新天地体现的“新耶路撒冷”则是 壮观无比瑰丽异常,它是一个令所有人心驰神往的理想国度。显而易见,在启示录的文 本中,时间划分为两大段:即“现存的时代”和“将临的时代”。它们之间已不单是时 间维度上的先后之分,而是染上了鲜明的伦理色彩:黑暗与光明、邪恶与纯洁,天使与 恶魔……追求正义的激情在字里行间呈波浪型跳荡,对现实已不抱任何希望,投向它的 只是轻蔑,毫不容情的诅咒;对未来,则满怀渴慕向往之情,那是人们全部价值寄寓的 光明璀璨之地。在上面所引丁玲的这段文字中,洋溢着的正是这种启示录式的激情。但 从整篇作品而言,《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对此表现得不够充分,而《子夜》的深 层结构中正蕴含着这种启示录式的激情。 也正是在这里,人们看到了以《子夜》为代表的左翼都市叙事文本与新感觉派作家、 张爱玲等人最内在的分界线。如果说在新感觉派作家、张爱玲那儿,理想主义、神圣的 超验价值被无情地嘲讽,进而被支解,世俗的欲望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辖制权,并进而导 致对现实秩序有意无意的顺从与认同,那么左翼都市叙事的一个最大特征便是表现在它 对现实社会毅然决然的否定姿态,而这种否定姿态正是衍生于启示录式的激情。在《子 夜》中,人们看到了现代都市癫狂的繁华喧嚣,看到了金融股票市场角逐中的惊涛骇浪 ,看到了日益凋弊的农村乡镇中的骚乱,看到了年轻人在乱世中的向往与无所解脱的迷 惘,看到了工人贫苦艰窘的日常生活,看到了工头、工会领导人与普通工人间复杂微妙 的拉据战,看到了工人与企业主之间难以调和的利益冲突,看到了在商贾间如鱼得水般 游走周旋的交际花,看到了年轻女性在性爱上的苦闷与无措,看到了威严的传统伦理准 则在人欲横流的世界中如何不堪一击倾刻间土崩瓦解,看到了薄如纸的人情,看到了声 势浩大的群众示威活动和处于燎原之势的革命运动,看到了显赫一时的财富和权势如何 在刹那间化为乌有,但这一切丰富的表象并不具有自足的意义,作者将它们汇总起来, 凝聚起来,串接起来,目的是要展示现实生活总体秩序的不合理,揭示它的衰朽,并进 而否定这一令人厌憎的现实。而对萌生中的革命运动(在作品中具体表现为工人的罢工 和双桥镇的暴乱),茅盾无疑倾注了他全部的热情,它们是这个丑恶现实世界的反面, 是代表着未来的力量和希望,是改造这个世界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