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3)04-0120-08 一 历史叙述从来是国族意识形态建构的最坚固的手段,但中国新时期文化意识的变革却 终究要走到重述历史的这一步。80年代以来,在理论视野日益扩展的情形下,主流文学 史的叙述显得愈发滞后。早在1985年,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就以“二十世纪中国文 学”的长文提出了重构文学史的尝试。而自1988年开始的《上海文论》上的“重写文学 史”专栏,则标志着新时期文学史革新的开始。 将《上海文论》上的前后8期“重写文学史”专栏的文章集中起来看,我们很容易发现 研究者“重写”历史的逻辑套路。这些文章均从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主体性理论出发,以 为作家的主体为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所蒙蔽,故而没有正确地反映出历史的真实或本质 。此栏的第一篇领头文章宋炳辉的《“柳青现象”的启示》,对于被当代文学名著柳青 的《创业史》进行了颠覆性的重评。柳青的《创业史》被文学史称为“反映我国农村社 会主义革命的史诗性著作”,但此文却认为由于《创业史》按照现在看来是不正确的有 关阶级斗争的政治路线安排人物及其冲突,故而对于现实生活的反映具有虚假性。譬如 刘少奇的政治路线不久就得到了平反,但柳青却毫不敏感,仍在《创业史》批判刘少奇 。柳青本是以长期扎根农村“深入生活”而著称的,但此文认为在政治教化下柳青已经 丧失了独立的主体性,结果只能在先验的理论框架中筛选生活,从而构成了“人物服务 主题,事件演绎主题,主题证明政治理论的千真万确”的情形。在对于现当代文学名家 如茅盾、丁玲、赵树理等人的“重评”中,其逻辑无不如此:由于作家没有遵从自己的 主体感受,而受制于外在的政治理念,因而未能反映生活的本质。 在笔者看来,批判者与被批判者在历史观上其实并无差别。他们都认为,历史存在着 真实的本质,文学之伟大便在能够表现这生活的本质。主持“重写文学史”的陈思和与 王晓明说:“《创业史》暴露了一个怎样理解生活‘本质’的问题:或者是强化自己对 人生的切身感受,由此形成对这种‘本质’的悟知,或者是以现成的政治定义为依据, 虚构出一个教条式的‘本质’来——不幸的是,柳青基本上走的是后一条路。”只要我 们粗浅地了解主体是为社会所构建起来的道理,我们便会发现这两位主持人所说的两条 达到生活“本质”的道路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拟出来的。我们实不必苛责柳青,试问哪一 位作家在当时能够凭借自己的真实感受,察觉到了刘少奇路线的正确。究其实,重写文 学史者只不过依据现在对于历史的重新认识,重新评判过去的文学罢了。比如从前批判 刘少奇是正确的,现在看来则是错误的,那么《创业史》之批判刘少奇则就未能反映生 活的真实。这样一种生活真实观和历史本质观,不能不让人担忧,如果生活的“真实” 与历史的“本质”随时代的变动而不同,“重写”文学史还有什么意义呢?“重写文学 史”可以说因其历史观的限制,而堕入了困境。 80年代在西方红火起来的新历史主义,适逢其时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内在的需要决 定了我们对于新历史主义的取舍,而新历史主义又对我们的历史叙述以及整个研究观念 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早在“重写文学史”开展的1988年,乐黛云在第3期《文学 评论》上发表了名为《历史·文学·文学史》的文章,介绍在美国召开的中美比较文学 会的情况。此次会议正是以“历史·文学·文学史”为名的,旨在以西方新近的新历史 主义观念整合文学与文学史的问题。乐黛云在此文的开头就专门介绍了两篇重要的理论 阐述论文:一是此次会议主席,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系的Earl Miner的开题之作《历 史、文学和文学史》,二是北京大学杨周翰的《历史叙述中的虚构》。Earl Miner提醒 人们历史的观念本身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人们笼统地谈论历史,却不注意“事件 的历史”与“述说的历史”之间的区别。“‘述说的历史无非就是某些人对历史事件的 知识’,这种知识又是‘基于历来的记述’,‘基于述者本有的知识和他当时的欲望与 希求’,也就是说任何历史的记述都不可免地包含着记述者的虚构。”杨周翰则具体分 析了构成历史叙述的虚构性的来源:“首先是材料的选择和安排;其次是在这些材料上 总会套上一个由文化所决定的某种文学模式,例如写成悲剧还是写成喜剧或是笑剧;第 三,要把历史写成一个言之成理的故事,就要用先验的推理去发现事件背后的思想或动 机,寻找事件之间的联系;最后,外加上去的模式具有指示性和比喻性,企图引起思考 和感情上的反应。这样,历史家构筑成的历史恰恰反映了他自己的头脑,但历史家的头 脑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必然和历史人物的头脑不同,历史家所作的任何推论都可能是 歪曲和虚构。”从学术上看,Earl Miner的观点和杨周翰的论证可以说没有任何创意, 他们全部来自于新历史主义,或者说是对海登·怀特的理论的复述。但这种介绍对于陌 生的中国学术界却是新鲜有用的,这种新的历史观念对于国内学界重新思考文学史叙述 问题会大有助力。乐黛云在介绍这一理论的时候,是有着明确的文学史变革的意识的, “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一向被认为是文学研究的三个组成部分。目前,文学理 论的发展十分迅速,文学批评也由于各种流派的作品的涌现而发生着急剧变化。相形之 下,文学史却沿袭着过去的传统,进展迟慢。”(注:乐黛云:《历史·文学·文学史 ——中美第二届比较文学双边讨论会侧记》,载《文学评论》1988年第3期。)可惜的是 ,正在热衷于“重写文学史”的人们似乎未对于这种介绍投以更多的注意。1991年,深 具影响的《读书》上刊登了赵一凡撰写的《什么是新历史主义》,这篇文章对于新历史 主义的谱系的介绍应该说加深了国人对于新历史主义的印象。新历史主义真正为国人所 知,是在这一理论被翻译过来的1993年。不知是否是巧合,对于新历史主义理论的介绍 翻译集中在1993年。张京缓主编的《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一书出版。此书是以1989 年出版美国学者H·阿兰穆·威瑟的《新历史主义》论文集为蓝本编辑的,收录了斯蒂 芬·葛林伯兰特(Stephen Greenblatt,此书译为葛林伯雷)和海登·怀特(HaydenWhite)等人的多篇文章,这部书可说是新历史主义进入中国的标志。同一年,中国社科 院外国文学所编撰的《文艺学与新历史主义》也出版了,此书翻译了葛林伯兰特、霍华 德、多利莫尔、伽勒尔的五篇文章。还是在这一年,拉尔夫·科恩的《文学理论的未来 》在中国翻译出版,内中包括海登·怀特的《“描绘逝去时代的性质”:文学理论与历 史写作》和布赖恩·斯托克的《历史的世界,文学的历史》二篇重要文章。新历史主义 理论之介入中国学界,大大改变了我们对于历史以及文学的认识,“重写文学史”式的 历史重述模式由此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