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育颖(以下简称朱):我是第一次来石家庄,曾经从作品中读你,在课堂上讲你,真 的面对你,今天还是第一次。当年,你挥舞着“会飞的镰刀”起步,走过“夜路”,带 着纯真的“香雪”踏上文坛,穿越人生的“玫瑰门”,成为领略了社会风雨洗涤的“大 浴女”。20多年来,你充满锐气,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着自己的路,不断推出佳作, 不断超越自我。我觉得小说好像是作家在心灵的作坊里构筑出来的,你能不能说说经过 多年的创作实践,你是怎样从一个“学徒”成为一个熟练的精神劳作者的? 铁(以下简称铁):你刚才说到《会飞的镰刀》、《香雪》、《玫瑰门》等作品,其实 这中间隔的时间很长。《会飞的镰刀》本来是我的一篇作文,也应该说是我的处女作, 《香雪》是我的成名作。我在16岁时写了一篇作文,7000多字,写在大作文本上。那是 高中一年级,我们走出课堂去学农,帮助收稻子。回来以后,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 写了几个城市女中学生和房东小孙子的友情。为了与内容相吻合,我还擅自给作文起了 个名字:《会飞的镰刀》。老师把它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我回到家里,拿给父母看 ,他们感到这篇作文和通常的作文是不一样的,但究竟是什么呢?后来,我父亲想到徐 光耀。 朱:就是《小兵张嘎》的作者? 铁:对。提到我的创作经历,不能不提到我文学的启蒙人徐光耀。父亲带我去找徐光 耀鉴定这篇作文,说实话,他很冷淡,在那里跟我父亲说话,也不理我,只让我把作文 本留下。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非常激动,连着说了两个“没想到”,还说你不是问什么 是小说吗?你写的已经是小说了。当时我觉得很意外,后来,经常去向他请教。在我的 创作经历中,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朱:那时的作品没有温情,只有火药味。 铁:78年时,我写了《夜路》,发在《上海文艺》上。后来调我回来,因为我喜欢写 作,就到了河北保定地区文联办的《花山》杂志当小说编辑。 朱:乡村虽然成为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但是,有时记忆也可以“保鲜”。请问,那段 知青生活对你的审美方式有什么影响? 铁:有句俗话叫歪打正着,我去了农村,当了四年农民,回过头看这段生活并不后悔 。那时天天跟一些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起去劳动,那种感同身受,跟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去 体验生活是不一样的。不过,我似乎也还算不上一个纯粹的知青作家,下乡插队只是赶 上了一个尾巴,好像把我归到哪儿去,都不太合适。我对乡村的真正情感源于我插队四 年又返回城市之后,地理距离的拉开使我得以经常有机会把这两个领域作相互的从容打 量。在我的视野里似乎不可能没有乡村,这恐怕是作为我这样一个人抒发对自己民族的 情感的一个重要渠道。 朱:这期间你好像还写了《灶火的故事》等作品,睁大好奇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铁:那是受生活所触动。82年我还是业余作者,白天上班,晚上写作。 朱:其实,整个新时期你一直在写。你和王安忆不仅与新时期文学一起成长,也和自 己的作品一起成长。早期作品都善于营构富有诗意的氛围,写纯真、稚气的少女。 陈:清纯,像诗一样。 铁:我写得很慢,不是快手。王安忆写得多,贯穿新时期。 朱:我觉得你的创作经历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发展轨迹,是一个作家不断进行探索的精 神跋涉的过程。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年龄、阅历的增长,求新求变是一个作家 应有的心态,你认为自己的创作在变中有没有不变的东西? 铁:变与不变是辨证的。我觉得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你要有勇气善于打倒自己(笑) 。比如说,早期写的人物与我的年龄相近,有一种稚气和纯真在里面。当你年龄大了以 后,比如,一个中年女性,你的穿着打扮很奇特,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就显得很矫情 。 朱:你的早期作品是用少女纯真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写出香雪、安然等天真、稚气 的女孩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开始用一种成熟的女性的目光来审视人与生存状态。 铁:咱们得拿作品来说,不然就是空对空的。比如,就从《香雪》说起,刚才陈老师 用“清纯”、“诗一样”什么的来说。看了《玫瑰门》以后,喜欢《香雪》的读者就说 ,你怎么变得太复杂,把女人写得那么“恶”,不留情面。身为女性作家,怎能把女人 写得这么丑?还是回到香雪吧!另一些人就说,人成熟了,你的香雪还是太幼稚。我觉得 这两种说法都有它的片面性,就这两部作品来看,我想说明白的是任何问题都有两面性 。从《香雪》到《玫瑰门》,对人性的探究更深、更广、更丰富,我不会后悔自己的这 种变化。但是我也很想提醒读者,看到这种变化时,是不是也能够从作品更深的部位发 现这个作家能不能固守自己,这个作家有没有变中不变的东西。 在我看来,要讲变化,拿近期作品与以前相比,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人物、 故事、表达的意思都会有变化,但是有一个精神的核是不变的,不变的是什么呢?我觉 得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也就是说,还有作为一个写作者一直葆有的那种对 生活的情义。这个情,就是情感的“情”:义,就是义气的“义”。生活中的不愉快, 不满意的地方,甚至表达一些人性当中惊心动魄的残酷的一面,这些东西,不会妨碍你 的真正的情义,你给生活的温暖。其实,这里就涉及到文学的功能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