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阅读鲁迅,先引导大家读1936年的鲁迅和他的作品:从鲁迅生命的终点读起,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读法。而且我有一个设想,就是讲得比较形象,比较感性,这也是这些年来我自己的一个学术追求,就是所谓触摸历史,回到历史现场,所以我要讲的是19 36年这一年的鲁迅,他的生活、著作,他的心情、心理等等。 那么,就从一件小事,从一个细节说起吧。这是萧红的回忆:在鲁迅重病的时候,他不看报,也不看书,只是安静的躺着,但是有一张小画,放在床边,却是不断地翻着,看着。这是一幅什么画呢?很小的一张苏联画家着色的木刻,和纸烟包里抽出的画片差不多。那上面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注:萧红《回忆鲁迅先生》,收《鲁迅回忆录》(散篇,中册),738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我们再想像这幅画:长裙子……飞散着头发……女子……风……奔跑……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的内心有什么感觉?我是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的: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心里盛着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鲁迅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幅画呢?萧红说她问过许广平,许广平说她不知道鲁迅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在1936年这一年,鲁迅和绘画有着特别密切的关系。 我们可以根据鲁迅的书信、日记与有关回忆录,作这样一个排列: 1月28号,这一天鲁迅写了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的选集的序目,并且亲自设计发行广告。 2月,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南京移至上海展出,鲁迅写了《记苏联版画展览会》。 3月,鲁迅正在病中,他作了《<城与年>插图本小引》。《城与年》是苏联作家斐定写的一部小说,由著名版画家尼古拉·亚力克舍夫作插画,鲁迅在《小引》中为画家的早逝感到“悲哀”,并且表示:“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我们是要纪念的”。 3月16号,鲁迅为他自己编印的《死魂灵百图》写的广告发表在《译文》新1卷第1期。 4月7号,鲁迅身体稍微好一点,专门跑到良友图书公司编辑部去审定《苏联版画集》的作品。据当事者回忆,鲁迅“对每幅版画都细细的玩味,先放近前看,然后又放远看。有时脸上浮起一阵满意的笑容;有时凝神静思,长久地默不作声……”(注:赵家璧《记鲁迅先生选苏联版画》,收《鲁迅回忆录》(散篇,下册),1043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4月,在《写于深夜里》一文中,再一次提到了珂勒惠支的画是如何传入中国。 5月15号以后,鲁迅就长卧不起了。但在6月份的时候,在病中的鲁迅没有力气写文章,仍然口述《<苏联版画集>序》,由许广平记录。《序》中说:“这一个月来,每天发热,发热中也有时记起了版画。” 7月份,《死魂灵百图》由鲁迅出资,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 8月31日,鲁迅专门托内山完造给在柏林的武者小路实笃写信并寄《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一本,请他转送给珂勒惠支本人。 10月8号,鲁迅参观“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注:参看《鲁迅年谱》(增订本)第4卷“1936年”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可以说绘画是伴随着鲁迅生命最后一程,甚至是最后一刻的。其实鲁迅一生都跟绘画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或许我们正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切入,来探寻鲁迅的艺术世界与内 心世界。 大家可能会注意到,在1936年鲁迅有关绘画的活动当中,他提到最多的是珂勒惠支的绘画。珂勒惠支这个画家非常重要,可能大家不熟悉,这是一位德国的女版画家,鲁迅于她有极强的共鸣。我们看一看,鲁迅是怎样评价、怎样介绍珂勒惠支的画的。 鲁迅在《<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这篇文章里面,对珂勒惠支的画一幅一幅地作了讲解。欣赏珂勒惠支的画是“进入鲁迅”的很重要的一个途径;现在请大家一边看图片,一边听鲁迅的介绍—— “《自画像》……这是作者从许多版画的肖像中,自己选给中国的一幅,隐然可见她的悲悯,愤怒和慈和。” “《穷苦》……我们借此进了一间穷苦的人家,冰冷,破烂,父亲抱一个孩子,毫无方法的坐在屋角里,母亲是愁苦的,两手支头,在看垂危的儿子,纺车静静的停在她的旁边。” “《死亡》……还是冰冷的房屋,母亲疲劳得睡去了,父亲还是毫无方法的,然而站 立着在沉思他的无法。桌上的烛火尚有余光,‘死’却已经近来,伸开他骨出的手,抱 住了弱小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张得极大,在凝视我们,他要生存,他至死还在希望人有 改革运命的力量。” “《耕夫》……这里刻划出来的是没有太阳的天空之下,两个耕夫在耕地,大约是弟兄,他们套着绳索,拉着犁头,几乎爬着的前进,像牛马一般,令人仿佛看见他们的流汗,听到他们的喘息。后面还该有一个扶犁的妇女,那恐怕总是他们的母亲了。” “《凌辱》……男人们的受苦还没有激起变乱,但农妇也遭到可耻的凌辱了;她反缚两手,躺着,下颏向天,不见脸。死了,还是昏着呢,我们不知道。只见一路的野草都被蹂躏,显着曾经格斗的样子,较远之处,却站着可爱的小小的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