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625(2003)02-0057-04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东北女作家迟子建无疑是颇具特色的一位。她的小说以讲述“故 土”故事而形成了鲜明的地域文学特征,又因她那独特的叙述视角和温婉的叙述语言而 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女性作家。论者倾向于将她的叙述风格归结为“温情”一类,然而 就在这“温情”叙述的背后,我们却也分明品味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缠绵的伤感,那一 丝丝剪不断的哀伤从滚烫的“温情”中析出,给迟子建的小说抹上一层忧郁的底色。 一、对自然的关注 迟子建对自然景物的叙写情有独钟。初次接触迟子建的小说,你很难不被她小说中那一派旖旎的田园风光所吸引:晨曦中的碗窟,雾月下的牛栏以及金钟般的土豆花,沁入你的肺腑的是“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亲亲土豆》),她似一个不倦 的导游,为你铺叙“故土”的自然之貌,把你引入故事的迷宫。这一方面当然导源于“ 故土故事”的叙述内容,但同时这种对自然的关注也形成了她对“故土故事”的纵深叙 述,从而,对自然的叙写也就充满了叙事魔力和艺术张力。“故土故事”中的人物—— 那些纯朴、厚道的乡民们总是与自然浑然一体,乡民们的率真、坦诚正对应着自然的博 大、丰腴和本真,在这块沃土上祖祖辈辈的生死爱恨、悲欢离合反复地演绎,自然不惟 是以严酷锤炼、考验着他们(《初春大迁徙》),也给他们送来“令人欢欣的鱼汛”(《 白银那》),甚至还有“深谙艺术”的牧羊人(《原野上的羊群》),因此,大自然更毋 宁是这些自然之子们生息和颐养的家园,充满了温柔的母性情怀。当卡佳(《白银那》) 因为上山找冰遭遇不幸的时候,连那银白的冰块也“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 出一层细密的泪痕。”美则美矣,然而却又哀伤悲切;大自然在这里和叙述者一样似乎 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她不仅感知了乡民们生命的律动,而且就在那温柔如水的月光 中,也包裹着若即若离的忧郁,心灵被宁谧充满的同时,一种感伤情绪弥漫开来。我们 在迟子建的笔下就读到了这种轻触心弦的、慢节奏的忧伤。而在迟子建的早期作品中, 对自然的追忆描述更多地是染上了孩童的天真和质朴。在一个率真的孩童眼中,自然也 同样是那样的美好与健康,充满了原初的质朴的清新。在姥姥家,“满院子的向日葵, 黄泥抹的墙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即使在 严寒的季节,“树上也结满了棉桃似的花”(《北极村童话》),这时的自然更多的时候 是充满灵性的风景,虽然也有一个儿童对个体生命流逝的悲悯,但自然的叙写并没有直 接用来渲染这种情感,因此,儿童叙事视角之下的那些故事所流露的伤感更多地带有一 个自然之子的率性和本真。 然而,当童稚不再,童趣荡然,当蒙昧以质朴和率真为代价换来了所谓的进步和文明时,人才发现了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迷失”,他们由原初的乡野走进了城市的密林,从木刻楞房子搬进了钢精混凝土所构筑的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远离了乡村,远离了质朴的自然,也就失却了原初的敏锐与和悦。在忙乱的都市生活中,他们发现现代化 并没有像它当初所许诺的那样给人如期带来快乐和幸福,而是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寂 寞、空虚和失落;然而,在所谓现代文明的背后,他们仍然发现了尚未死寂的心灵,并 努力地用它去搜寻有关乡土、有关自然的清新记忆,一次次地实现精神的还乡。在迟子 建稍后的作品中,对自然的关怀更多地体现在对自然与都市文明的对立描写上,并在这 种对立中竭力凸显现代都市人内心的焦渴、挣扎和对纯朴自然的祈愿,当昔日的乐土成 了幻想中的海市蜃楼,纯洁和神圣就渐行渐远,仿佛一个一去不返的朋友,只留给你一 个依稀的背影,伤感便油然而生。 “北极村”是“我”的故乡,只有淳朴的故乡才是“我”心灵的平台,只有自然宽阔的胸膛才能医治心中的伤。“我”和于伟(《原野上的羊群》)坚持周末去乡下休闲,为的也就是抚慰“我”,一个因现代文明的戕害而失去了生育能力的都市女性;在落日熔金的自然景象面前,小七斗(《树下》)能暂时忘却人世间的苦厄去体验一个少女的甜蜜与梦想;对自然的向往是迟子建小说所运用的一个内在线索,它往往和小说人物特定的行动和心理息息相关。《向着白夜旅行》讲述了一段虚构的旅行,这段旅行起于“我”的前夫马孔多死去的刹那间,不辞舟车劳顿的千辛万苦,“向着白夜旅行”。似乎可以期待“我”会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尽情挥洒,将痛苦一泄而空,然而感伤悄然来临,丝丝缕缕缠绕心间,填补了痛苦宣泄后的空间,“忧愁”、“无奈”、“感伤”、“悲叹”等封存已久的字眼会慢慢浮现。白夜早跟“想象中观赏白夜的情景大相径庭”,自然在叙述者的眼中已经沉沦,商业气息的浸入给东北小镇带来的变化使人感到它庸碌而世俗,像农贸市场的早市,在失望之余,怜悯和感伤交织升腾:“我”来追寻童年清新的记忆,来感受自然质朴的心跳,没曾想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温柔的陷阱”,那里,车流如潮,各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争相发出刺耳的响声,“即使入夜也不得安宁”。那里,清新不再,到处污浊不堪,“许多纪念碑似的大烟囱在漫漫冬天里无休止地喷出浓烈的黑烟,阳台上尘垢遍布,空气坏极了。”岂止是失望,几乎就是忧伤的绝望,身后的一片狼藉,仿佛是一个颇具后现代意味的警示碑:“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