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婧的《抒情年代》所描述的“文革”中后期的青年一代的追求与幻灭,他们借助于文学和诗歌从嘈杂与喧嚣中寻求解救的精神历程,对我这样的同龄人来说,也不算陌生 。但是,这却是我近年来在阅读中最感到困惑和费解的文学作品。我这样说,并不是要 用自我贬抑的方式去吹捧《抒情年代》,我相信自己的智力,更尊重读者的智力,那种 无原则的“炒作”,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我不能确定,将《抒情年代》命名为“拯 救阅读丛书”之第一种是出于何种考虑,作为一个非常独特、渴望与读者对话的文本, 它对于纠正和改变我们通常的阅读习惯,克服思维的惰性,的确是会有所助益,有所启 迪的。作品所描述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北京的一群文化圈子中的青年人的生活与文学 追求,作品所涉及的一些文学艺术与现实人生之关系的话题,咄咄逼人,不容回避,富 有很强的思想情感的冲击力。面对着作家和作品的挑战,我觉得,我有兴趣,也有必要 写出我的相关随想。 思想像一盘被绞拧的录音带,缓慢,粘涩,沙哑地转动,无休无止,没有尽头,无法辨明因果。 《抒情年代》的叙述方式是十分独特的。全书由四个部分组成:“湖”与“小屋”为女主人公J的自述,而“引子”和“后续故事”则采取了J与男主人公N的共同的朋友维明的视角,在“后续故事”中又引述了N的小说《医院》。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梗概,显然是属于“言情”一类,同性的友情,异性的爱情,尽管说爱情的头绪较多,牵涉到以“小屋”为中心的几个男性与同一个女主人公J,但是,动乱年月中的荒凉青春,仍然有着其独特的清纯气息,不像时下流行的港台电视剧那样,有多么错综复杂、明生暗长的人际关系,有多少反复缠绕、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作品所陈述的当年北京和白洋淀那些老三届人的文化圈子,以及后来被称作“朦胧诗人”群体的诞生和壮大的过程,我们也已经在许多人的回忆录尤其是廖亦武主编的系统而翔实的《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中大致了解过了,《抒情年代》并没有能够提供更多 的秘闻轶事。然而,在这些似曾相识的往事追忆中,我却经常读出一种叙述的破碎性, 叙述的陌生感,以及由此导致作品中所描述的生活的破碎和生活的陌生化。 把一个故事编织得严丝合缝,脉络分明,把众多人物关系描述得条分缕析,秩序井然,就当下的小说而言,无论从理论还是从实践上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抒情年代》本来就没有多少神秘得不可解的因素。但是,作品却写成了一个又一个零落的片断,时断时续,经常处于一种凌乱纷纭的状态,形成一处又一处的破裂,在粗心的读者眼中,它缺少了必要的起承转合,缺少了贯串的故事或情绪,但是,在潜心阅读中,却可以察觉作者的良苦用心,可以在每一处的中断和破裂之际,沉吟揣测,以意逆志,发掘其中蕴含的某种可能性。 我想,这种散珠碎玉似的写法,源于作家努力地还原生活真实和历史真实的目的,也更切合作品那种在惶惑中寻觅、在寻觅中又陷入新的惶惑的迷乱心态。而且,它也贴合我们的生活经验,尤其是我们在追忆往事的时候,因果分明、始终连贯的部分,毕竟是少数,留存在记忆中的,大量的是那些在岁月的淘洗中沉淀下来的一个个无法串联起来的场景,一个个稍纵即逝的无法修复的画面。诗家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史家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都表达出这种回忆和诉说的艰涩和迷茫感。 作品中关于“破碎”的言说,比比皆是。在女主人公J开始她欲言又止、神志困扰的诉说之初,她就充满悲观色彩地说:“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渺小,最终留给历史的,也许不过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断句。”在被引述的诗人N的唯一的小说《医院》中,则有一个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达利绘画似的象征意象:“天空盖满乌鸦,翅膀牵着翅膀,嘴衔着尾巴,织成黑色的网,把金子一样古老的太阳,巨大的太阳,分割得支离破碎”。 同时,这种破碎感又源于文本中叙述者的思考。J、N和维明在讲述往事的时候,都在紧张地思考着、评述着他们正在诉说的既往年代,在叙述中断的地方,流泻出来的是他们或自省或沉吟的思绪,是他们对历史对人生对自我对艺术的某种总结和反思。这种思索,转化为富有哲理性的文字,内涵丰富,意蕴深厚,洋溢着人生的洞见和睿智,格言警句,随处可见,而且在文本中反复出现和延伸,前后呼应,不断深化,迫使认真的读者吟味再三,才能领会那种由J和N的具象生活生发出来又远远地超越其上、具有很强的 概括力的句子。这样的行文方式,凝炼,简约,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浓得化不开” 。姑且举作品的第一节为例: 初恋是真挚的,也是肤浅的,有时,并不真的是你自己;涓生第一次向子君示爱的时候,慌乱中用了最俗套的方式。初恋的表现形式不是本能的,是我们从书本上学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像中学生写作文那样,事先构思了情人的形象。其实,这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象与现实的分裂,是初恋必然破灭的根源。有时,这会伤害心灵。诗,就是由伤害和梦想产生的。 这样的笔触,让我联想到那位对荒诞的现实进行诗意的凝思,探讨人的存在的可能性和人生的终极悖论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这段话是深得昆德拉作品的神韵的,它的借助于具象进行诗意思考的习惯,它的假定性的语气和形而上的概括能力,它的直接切入事物本质的敏锐和透辟,都让我们感到潘婧的独特气质和艺术渊源。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作品的基调,包含了J对于往事追忆和思考的情感走向,而且,“诗,就是由伤害和梦想产生的”,这样的断语,很有新意,它给我们推开了认识诗歌本质的另一扇门,长期被陈规陋见所遮蔽的另一扇门,让我们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而且在此后的文字中,我们还经常可以发现它的存在和深化,比如这样的句子:“诗意能给人们带来什么?不是浪漫和美,而是现世生活的腐蚀和毁灭。”这种确立一个个主题,然后将其一次次地再现和发展开来的叙述方式,甚至,作品中这种舍弃起承转合连贯流畅的形式,径直把展示事物本质的最核心的部分呈献给读者的结构方式,让我们再次想到了昆德拉式文本的影响力。由此,对于作品的破碎感,我们也获得了其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