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03)02-0001-06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成长”:1.生长而成熟,2.向成熟阶段发展;生长。《金山词霸》对“成熟”是这样定义的:比喻事物达到一个完全成长的阶段,达到接近完善的程度。据此我们大概可以这样描述,成长,是事物接近完善的一种状态,成长又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向完善状态接近的过程。就人类本身来说,这种成长起来的接近完善的状态包括着身体和心灵两部分,肉体上的发育成熟只是成长的一部分,而心灵上对外部世界的逐渐认知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建构,才使人性的成长完整起来。 人类的这种不断成长的状态在文学上一直被关注着,现代小说的出现可说是这种关注的文体自觉。伊恩·P·瓦特指出“小说是最充分地反映了这种个人主义的、富于革新性的重定方向的文学形式。”[1]P6现代生活和现代小说一起“提供了一批读者,他们 对发生在个人意识中的所有的过程都极感兴趣”。[1]P200在我看来,王安忆小说对于 “发生在个人意识中的所有的过程”的详尽表述,正是其引人入胜的奥秘所在,20多年 来人们对王安忆常写常新常读常新的感受,也正在于现代生活与个人主义文化共生的时 代环境,为作家与读者共同提供了“对发生在个人意识中的所有的过程都极感兴趣”的 心理空间。王安忆在她的小说讲稿《心灵世界》中写道:“那我自己对小说的命名是什 么呢?我命名它为‘心灵世界’”。“我是说小说绝对由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自己 创造的,是他一个人的心灵景象。它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经验。所以它一定是带有片面 性的。这是它的重要特征。”[2]P12这个重要特征足以让我们理解王安忆在不同历史时 期被冠以知青作家、城市作家及女性作家等多种名号,她多年来就是这样和她笔下的主 人公一起成长着、蜕变着。王安忆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我们时代个人主义意识 形态的丰富生机,也表现了女性写作与个人主义意识形态的天然同盟。从最初的《雨, 沙沙沙》到后来的《流逝》,再后来的《纪实与虚构》,再到获得矛盾文学奖的《长恨 歌》,以及后来的《富萍》,王安忆塑造着一个又一个成长型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又在 同时塑造着王安忆。如果说小说的“自居作用”使得作者和读者在写作与阅读的过程中 也同主人公一样进行着成长,“在某种程度上,自居作用无疑是一切文学的必要条件, 正如它也是生活的必要条件一样。人是一种‘接受角色的动物’;他之变成一个人并发 展他的个性,乃是无数次地走出自我、进入别人的思想和情感之中的结果。一切文学显 然都依靠进入别人内心及他们的情境之中的能力。”[2]P225但是“许多别的先于小说 的文学样式……包含着许多对自居心理的程度予以限制的成分”,“而小说则不然,它 在本质上就不具有限制自居作用的成分。”[2]P226也正是如此,成长小说的含义才被 扩大了,从广义上来说,它并不单是主人公的成长,塑造主人公的作者在这一创造过程 中加入了自己的成长经验,并且在他以他所塑造的主人公自居的同时他也成长了;另外 ,由于自居作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更为明显地与主人公产生共鸣,随着主人公一起 成长。从某种角度看,无论王安忆是写孩童的成长也好,写城市以及城市中人的演进也 好,或者写封闭落后地区中的人在文明对落后的强大吸引力的作用下的变化,在命运的 突然间的强大冲击下的改变也好,其实她所表现的都是那种成长的状态和成长的过程, 那种夹杂着痛苦、挣扎、不安、惶恐、千回百转的复杂而曲折的过程,以及最终所达到 的成长了升华了的状态。女人、城市,既是一些具体的内心过程,也是作者和我们身临 其中的历史时代场景。王安忆的技法也许只是通过这些过程和场景向读者呈现潜藏于她 内心和我们这个急剧演变时代内部的渴望,表达那种蛇蜕般痛苦而必需的成长,那种经 过了与自己与世界两种斗争,逐渐认知了外部世界,自我意识逐渐建立的发现。正是在 表达这成长的过程中,王安忆对人性/历史进行了丰富的展示,以她的数量质量俱佳的 小说,抵达了当代文学前所未有的“自我的成长与孤独的承担”境界——让她的人物从 集体与群体中脱离,经历孤独的自我的成长并承担起自己的人生与存在。在此之前,我 们的小说人物乐于追寻集体意义,急于到大众中消融自己。王安忆的小说改变了这一切 。 处女作也是成名作的《雨,沙沙沙》,可以说是王安忆成长小说的原型。这篇早期作品,故事很单纯,没有爱恨纠葛,也没有欲望和命运的复杂,有的只是幻想和憧憬,有着一种橙黄的温暖色调,在小雨沙沙声中,写了一个从农村返回城市的女知青的爱情期待,也是对新生活的渴望,由于这份期待与渴望在内心反复升华,女主人公雯雯对生活和自己产生了新的认识,未来的路隐隐可见,小说充满了明快和希望的气息。这篇小说是一个小小自我萌芽的信号,王安忆按照内心的指引写下去,写出了一个被称为“雯雯系列”的自我成长绿线,它们以当代文学很长时期以来所没有的清新唤起了读者的感觉。 在“雨,沙沙沙”地响过去了之后,王安忆开始想“从小雨中走出来”了,虽然她还很疑惑,但还是“下定决心跨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惶惑、不知所措、沮丧、失落都是不可避免的,她最终明白了“我长大了,唱不好年少的歌了”“失落的,是挽不回的”“走过来的路,再回头去重走一遍,滋味全变了,全两样了。因此,就不必再回头了” ,同时她也领悟到“真诚是比一切都更为重要的。失落了真诚,无论是做一个作家,做 一个妻子,做一个人,都是不成的。”接下去,王安忆开始唱起了“年长的歌”,她不 再失落和怅然,因为她知道了“每一程路,都有每一种风光。而且越往前走,看到的越 多,悟到的也越多”[3]P113-114,这时的王安忆实际上是成长了的。雯雯在对新生活 的希望和憧憬中成长了,王安忆在《雨,沙沙沙》之后也长大了,她跨过了那一步,幸 好她跨过了那一步,才有了今天这个充满了才华的女作家,否则她也许还在纯情与优美 的框框里打转。而在《雨,沙沙沙》之后,王安忆却打下了“成长”的底子,在她以后 一系列的若干篇作品中都一再地涉及到这个话题。 王安忆的成长小说可以粗略地分为三大类: 一、更多地关注小人物的自然成长,表现他们认知世界、认知自我的坎坷过程。这类小说体现了王安忆对于个体命运的关注和普遍人性的关心,同时也反映了王安忆对于个体承担的信念。没有任何集体和权力可以代替一个个体的孤独的承担,而一个勇敢的承担者在个人的意义上就是英雄。 《流水三十章》也许可以看作王安忆这类成长小说的代表作。它叙述了一个天生在心理上有别于他人的女孩在三十年的岁月中坎坷的成长历程。张达玲,这个从小被多子的父母送到乡下娘姨家寄养的女孩,从小就很少话,当娘姨为了她到了合适的年龄仍不会说话而着急的时候,她小小的心灵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激荡着,当她最终在临上船的那刻开口叫了“娘姨”的时候,世界豁然开朗了,她的心灵开始向外界敞开,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开始了认知世界的旅程,她,开始成长了。而自我意识的复苏则是在一种近乎严厉的情景下开始的,开始时这一意识是由别人强行灌输的,张达玲也不例外,但她对自我的认识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似乎有些沉重了。那是在娘姨带她回上海父母家的路上,怕被东家责怪没好好教孩子的娘姨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向她灌输“自我”的观念,例如几岁,叫什么,父母做什么的,张达玲以和一个孩子不太相符合的严肃和认真很好地 完成了这些回答,她最初对自我的概念是有些沉重的,因为娘姨吓唬她如果不这么回答 的后果会多么的严重,不仅自己会挨骂,娘姨也会挨骂。张达玲就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 开始了成长。在年少时本该很快乐的那个时期,她却反常地严肃,一本正经,这就让她 显得老气横秋,没有同学喜欢接近她,处在人际关系中的张达玲是孤独的,然而毕竟她 还很小,她的心还没有像以后那样坚硬,她还是有些渴望友情和爱的,于是就有了与郭 秀菊的友谊,与陈茂的那段似是而非的关系,而她始终与家人有着隔膜,由于她的聪明 与早熟,她似乎能够看透自己的父母,也正是因为这个,她的爸妈并不像对孩子那样对 她,反倒是有些惧怕她。在张达玲从童年到少年的这段时间里,夜晚是个诡异而痛苦的 时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思想,她的内心波涛汹涌,使她不能成眠, 这对年纪还小的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在金刚嘴下乡的那几年,对她来说是一个历练 的过程,在那里张达玲经历了一场与自己的生死较量,然而她终于生还了,这对于她来 说有着一种新生的味道,她实际在金刚嘴这个别的同学都不愿意呆的地方成长了。当她 回到上海之后,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女性,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单恋之后,她终于在一次 没有结果的爱情中再一次得到了成长,“她经历了三十年梦魇与失眠,终于能够安怡地 熟睡,而换来一个明朗的清晨”[4]。这部小说用“流水”体来呈现一个女性的艰辛成 长,一个完全个人化的成长,表现出王安忆对成长写作的文体自觉。王安忆并没有赋与 女主人公强烈的反抗意识,更没有我们期待的女权思想,她只是如实写出一位普通女性 的自我领悟,由于这份悟性可以从此承担起人生,过好平凡而又并不平静的人生。在王 安忆看来,承担人生便是英雄,“作品的意旨在于写一个英雄,为英雄的定义是:孤独 与反自然。”[3]P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