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铸剑》的出典,《鲁迅全集》(1981年版)注释中举了魏曹丕的《列异传》,并将其中眉间尺故事全文录了下来。之后又举了晋干宝《搜神记》及传为东汉赵晔所著《楚王铸剑记》。眉间尺的故事《搜神记》的记载较《列异传》为详,注释中还摘录了其中关于眉间尺山中遇客并托其复仇的一段描述;而《楚王铸剑记》则云内容与《搜神记》雷同。注者举《列异传》极为方便,因为鲁迅《古小说拘沈》中有辑录。《搜神记》虽详于《列异传》,但较《列异传》晚出,且鲁迅《小说备校》中所录《搜神记》因只采录散见于古籍中之异文,未录眉间尺故事,所以《全集》注释只列出作为参照。然而,鲁迅自己在写给研究者的信中却说他所写的故事取材于别的书,并不提《列异传》《搜神记》等等。他在致增田涉信中说:“《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但是出处忘记了,因为是取材于幼时读过的书,我想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1936.3.28)鲁迅虽然没有断定《铸剑》的出处是《吴越春秋》或《越绝书》,但却肯定了是幼时读过的书,而并不是取材于他早年从事小说史研究时所辑录的《古小说拘沈》。这一点是很明确的。但《鲁迅全集》注释为什么不采用鲁迅自己的说法呢?这只要查一查《吴越春秋》及《越绝书》就明白了。原来东汉赵晔撰《吴越春秋》今本只存干将莫耶铸剑事,却无眉间尺复仇故事;后汉袁康所撰《越绝书》亦然,只述欧冶子、干将为越王和楚王铸炼宝剑事,并不见复仇故事。这样当然只好放弃鲁迅仅凭记忆的说法,而径采用《古小说拘沈》里现成的出典了。但这样也有一点不好理解,为什么鲁迅印象里《铸剑》的出处反而是他并未做过辑佚工作的《吴越春秋》和《越绝书》呢?鲁迅在回答另一研究者的信中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也许是见于唐宋类书或地理志上(那里的“三王冢”条下)”(见1936.2.17致徐懋庸信)。原来,他跟增田涉说的“幼时读过的书”,其实就是指早年从事古籍整理工作时见过的保存在类书中的大量的古小说资料。《列异传》中眉间尺故事鲁迅就是从《太平御览》卷第三百四十三中辑录,而《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四正存录了《吴越春秋》记有眉间尺复仇故事的逸文。如果将几种眉间尺的记载对照一下,《铸剑》的出典就可以知道了。看来鲁迅的记忆还是可靠的。《太平御览》引《吴越春秋》逸文中关于眉间尺故事有一段叙镬中三头相咬的场面,与《铸剑》里惊心动魄的描写是极为吻合的,这是整个复仇故事的高潮;然而恰好这个最为精彩的情节,《列异传》和《搜神记》中却都没有。《吴越春秋》的这一则逸文是这样记叙的: 眉间尺逃楚入山,道逢一客,客问曰:“子眉间尺呼?”答曰:“是也。”“吾能为子报仇。”尺曰:“父无分寸之罪,枉被荼毒,君今惠念何所用耶?”客曰:“须子之头并子之剑。”尺乃与头。客与王,王大赏之,即以镬煮其头。七日七夜不烂,客曰:“ 此头不烂者,王亲临之。”王即看之。客于后以剑斩王头,入镬中,二头相啮。客恐尺 不胜,自以剑拟头入镬中,三头相咬。七日后,一时俱烂。乃分葬汝南宜春县,并三冢 。(《太平御览》卷第三百六十四) 不难设想,如果没有这个记载,鲁迅的创作无论怎样铺排,故事结局都难以与古本会如此吻合;《铸剑》中复仇斗争也很难想象会有如此残酷,牺牲会如此惨烈。但《列异传》、《搜神记》实际上已将眉间尺排除在最后的决战之外了,眉间尺终于没有参加实际的战斗,他只是以自己的牺牲,用自己的头做引诱,去受鼎镬之酷刑,帮助侠客成功的行刺了楚王罢了。显然《吴越春秋》中的复仇思想要深刻于《列异传》及《搜神记》中所记载。在《吴越春秋》逸文中和鲁迅小说里,眉间尺虽然身首异处,但是报父仇的精神不死,这复仇的精神化为了一颗坚毅的头颅,与楚王的头在沸腾的鼎镬中拼命厮咬进行决战终于同归于尽。 由于镬中三头相咬的情景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所以鲁迅一直记着这个精彩的残酷斗争的出典,只是由于《吴越春秋》中的小说资料没有辑入在他的《古小说拘沈》或其它辑录的古籍里(如《小说备校》、《小说旧闻钞》等),所以一时记不真切了。现在已经清楚,《铸剑》故事的材料以及创作的灵感确实是来源于《吴越春秋》。不过尽管这样也应该看到,《吴越春秋》今本只保存了干将莫耶铸剑的故事,而《太平御览》的逸文又较为简略,是从眉间尺逃离楚国的途中遇侠客记叙起,这之前眉间尺如何遵照 母亲之命,立志报仇雪恨执行父亲的遗嘱都没有交待,所以《铸剑》中的这些情节的铺 排演义,鲁迅是得力于《列异传》或《列士传》及《搜神记》等不同文本的辑录工作的 。 2 眉间尺故事见于多种古籍,内容则大同小异。以下谈几个与故事文本及校勘相关的问题: 1.《列异传》据《隋书·经籍志》记载为三卷,魏文帝撰。后来此书亡逸。鲁迅《古 小说拘沈》辑本铸剑故事这一则录自《太平御览》卷第三百四十三。然《太平御览》卷 第三百四十三“兵部七十四·剑中”所辑录之文并非曹氏撰《列异传》,而是汉刘向所 撰《列士传》逸文。其文如下: 《列士传》曰:干将、莫耶为晋君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留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思於屋柱中,得之。晋君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晋君。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日跳,不烂。君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君,君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