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的散文创作中,精神性已经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精神的凸现一方面得益于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思想随笔的兴起并风行;另方面也借助于作家人格主体性的强健。散 文抒情性的淡化和精神性的加强,是作家追求散文的深度模式的一种体现,也是散文越 来越迫近人类生命存在的表征。散文创作出现的这种思想艺术指向,无疑应当得到充分 的肯定。因为这不仅丰富了散文的内涵,提高了当代散文的地位,也使散文有更加充分 的资本和实力向其他文类挑战。但也应看到:在呼吁散文精神,仰望思想星空的同时, 也出现了一些偏差。比如,为了思想而牺牲审美和诗性,将精神性等同于说理谈玄或炫 耀学问,结果给本应鲜活、灵动、可亲可爱的散文带上了抽象、枯涩和理念过重的盔甲 。由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散文的精神性?散文的精神性与作家的 独创性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散文的思考与诗有没有可能达到完美的契合?我想,思考上 述问题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认识和理解散文,使我们更接近散文的本体。 从散文本体的角度看,一篇散文是否有独特的内涵和真正的价值,是否能给读者以强 烈的心灵和思想的震撼,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这篇散文具不具备精神性。所谓散 文的精神性,是指作家内在生命世界的能动性和丰富性,也就是作家对于宇宙万物的感 悟,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注和日常生活的尖锐触及。散文的精神性,不仅强调作家在散文 创作中,要以人为中心、为主体,突出人的作用和价值,以人的存在方式思考和认识客 观世界;而且,它还特别强调作家主体性的最高层次,即精神方面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实 现。因为精神属于内宇宙、内自然的范畴,它具有追求自由和反抗束缚的特征。精神是 作家的意志、能力、创造力的凝聚,是作家整个人格和心灵的表现。一个散文作家,如 果他意识到精神性并为实现这种主体性而努力,那么,他的创造就有可能“视通万里、 思接千载”,使内宇宙与外宇宙相通,让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融合,从而使散文产生质 的飞跃。这里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散文既是精神解放的产物,并且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最 直接的语言文学形式。由于人类的精神是独立而自由的,因而,散文也应是独立而自由 的。自由是人类精神的本质特征,也是散文旗帜上最耀眼的标记。如果说,我们的散文 曾经丧失了对独立和自由的精神追求,只是臣服于某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或亦步亦趋地 成为现实生活的记录员,那么,在散文的主体意识日渐觉醒,在文学的生态环境相对宽 松的今天,我们应理直气壮地将以独立和自由为前提的精神追求写进散文的辞典,并逐 渐使其成为散文创作的一个中心词。 散文的精神性,首先体现在精神的个性化方面。散文作为文学的代表的最高范本,作 为人类精神与心灵符号的最自由独立和自然朴素的显现形式,它不仅要求散文作家在创 作中体现出精神性的倾向,而且要求这种精神必须是独特的。因为散文不似小说那样有 人物、情节可以依傍,也不像诗歌那样以跳跃的节奏、奇特的意象组合来打动读者。散 文是以自然的形态呈现生活的“片段”,以“零散”的方式对抗现实世界的集中性和完 整性,以“边缘”的姿态表达对社会和历史的臧否,所以散文作家的精神性追求必须是 与众不同,而且是犀利深刻和富于批判性的,这样散文才有可能对读者的心灵造成巨大 的冲击,并刷新读者以往有关散文的阅读经验。在这方面,我想以王小波作为个案加以 分析。 王小波对于当代散文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的精神探索不仅是自由和独立的,而且打 上了鲜明的个性化烙印。在他的散文随笔中,有许多既具独特性又包孕着强大的精神性 的篇什。如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篇随笔中,他讲述了他插队时喂过的一只猪。这 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它不仅可以像猫一样跳上猪圈的房顶,它还会模仿汽车汽笛等声 音,但正是这种特殊的本领给它带来了麻烦。由于它学汽笛叫导致农友们提前收工,于 是,领导将它定为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并且由指导员带了二 十多人手拿着五四式手枪对它实行围剿,然而这头猪冷静地瞅个空子逃出了包围圈,而 且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还见到这头“猪兄”,但它已对作为人的我十分冷漠,并保 持着高度的警惕。王小波的这篇随笔表面上是在写猪,而实际上,他批判的锋芒指向“ 对生活作出种种设置”的制度和人,正因为对生活作出了种种设置和规范,所以人失去 了个性,也失去了创造的活力。而“猪兄”则和人不同,当人不敢“无视对生活的设置 ”,或“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时候,它却敢于藐视权威,敢于冲破“生活的设 置”。当然,它也因此遭到了设置生活的人的迫害。这样,我们便看到了现实生活的荒 谬,也感到了王小波对于健全理性的倡扬。王小波的思想随笔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样的路 径展开:他一般都是站在平民者的立场上,将农村插队时的感性生活经验和理性思维糅 合在一起;或者,拿古今中外的典故和民间故事与中国现实生活相比附,通过这种比较 来展开他的社会文化批判。这样,王小波散文中的精神性就具有了不同于他人的个性化 。 王小波的思想随笔,常常将理性的严肃思考融于戏谑性的幽默调侃之中,并在歪理歪 推中导引出荒谬的逻辑,达到社会批判的目的,举例说,王小波十分推崇西方以罗素为 代表的“健全的理性”精神,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不仅如此 ,他还认为“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为了 让读者进一步认识到愚蠢和偏执的可恶和缺乏理性精神的可悲,在《智慧与国学》中, 王小波讲述了一个关于傻大姐的故事。傻大姐因智力出现了故障,于是每当她缝完了一 个扣子,总要对我狂嚎一声:“我会缝扣子!”并且她还要我向她学缝扣子。作者由此 想到,假如傻大姐学了一点西洋几何学,一定会跳起来大叫道:“人所以异于禽兽者, 几稀!”再进而想到傻大姐理解中的这种“超级智慧”,即便是罗素和苏格拉底恐怕也 学不会。不仅如此,王小波还从傻大姐“这个知识的放大器”,联系到国人对待国学的 态度与傻大姐亦十分相近:“中国的人文学者弄点学问,就如拉封丹寓言《大山临盆》 中的大山临盆一样壮烈。”这样,就不单批判了迷恋国学者的偏执、盲目和自大,也充 满了戏剧性的幽默效果。在《思想和害臊》中,他独出心裁地将“思想”和“害臊”并 置在一起进行思考,也带有戏谑的意思。而在《椰子树与平等》一文中,更将这种深刻 中的戏谑性幽默推到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