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延安,位于中国陕西省的北部,著名的黄土高原中部。它的四周有三座山,两条河流 。古称延州、肤施,宋代起称延安府,辛亥革命后又恢复肤施旧名,直到20世纪30年代 仍沿用此名。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这区区3556平方公里、偏居茫茫黄土高原一隅 的小地方,在拥有960万平方公里国土面积的巨大的中国,明显只能延续着自己近乎沉 默的历史。 但是,1936年,由于一支长途跋涉、穷蹇然而坚毅的军队的抵达,肤施消失了,延安 的地名重新出现在中国版图上。这个地名很快声名远播,甚至越过国界,一直传到莫斯 科和华盛顿。在以后总计十年时间内,这里是中国共产党中央所在地、陕甘宁边区首府 ——事实上,比这一点表面上看起来分量更重的是,它实际上是与当时的国都重庆分庭 抗礼的中国又一权力中心,或者说从长远眼光看,是1949年后新中国的影子首都。显然 很难料到,这个在中国悠久历史上并无耀眼之处的地方,突然间会闻名全球。 与此相似的是,大约二十年前,当中国现代文学随着“五四”运动而诞生的时候,也 不会有哪一个作家、诗人、学者可以想像,这个几乎没有经过现代文明洗礼,以信天游 、秧歌为主要文化特色的肤施小城,将成为又一次文学革命的策源地和名副其实的中心 。北京、上海、广州,甚至南京、青岛、武汉、昆明……它们无论谁看起来都更有理由 和资格扮演这一角色。但事实上,历史选择的是肤施(延安)。 之能如此,当然跟历史提供的机缘分不开。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7年的卢沟 桥事变和“八一三”事变,日本侵华阴谋逐步升级,直到发动全面的战争,中国也被迫 一步步走上抵抗道路。生死存亡关头,中国共产党高举抗日大旗,利用西安事变迫使国 民党和蒋介石接受第二次国共合作。1937年8月22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式发布命 令,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八路军。9月23日,蒋介石发表了承认中国共产党合法地位的 谈话。同月,林伯渠正式发出致国民政府、国民党中央、中共中央、各省政府的通电, 宣布陕甘宁“工农民主政府”易名“陕甘宁边区政府”,首府延安,边区北起陕北府谷 、横山,南达陕中的淳化、旬邑,长450公里;东临黄河,西至甘肃固原和宁夏的预旺 堡,宽400余公里;包括陕、甘、宁3省的23个县。根据国共达成的谅解,边区应该是完 整的和统一的,国民党不得干涉边区事务,行政长官名义上是国民党委派的丁惟汾,但 其不得到任,南京派来的高级参谋仅为联络性质(注:黄修荣:《国共关系七十年》, 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较诸第一次,第二次国共合作的重大意义在于,中国共产 党不单作为政党再获合法地位,更前所未有地以合法执政者身份被承认,行使对一方的 统治权,从而从单一的游击军事组织向全面的稳固执政组织过渡。 这样,在一系列历史事件后,延安终于成为一个合法的马克思主义权力中心,其外壳 便是为国民政府承认的享有行政、司法、财政、教育、文化、治安等各顶权力的“陕甘 宁边区政府”。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此前,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南方数省马克思主义政权 ,始终是以“非法”名义存在。从“非法”到“合法”,尽管只是国共双方表面上化敌 为友,但它为马克思主义政权赢得了实质性的生存空间和真实的号召力。“苏维埃”时 代革命政权面临极大生存压力,拼全力以维持军事存在,遑论其他。对外界而言,过去 因为全力以赴于军事,外界一般难视之为一稳定政权,各类人材——纵便是心向进步的 青年知识分子——或能在内心赞赏之,却鲜有亲身投奔者。延安政权一旦合法化,情形 立见改观;从此终于不复是纯粹、单一的军事化结构,信仰马克思主义或同情革命事业 的作家、演员、音乐家、学者、科学家、技术人员,纷至沓来,确有群贤毕集之势。这 不仅仅是改变了延安的人材结构,尤为根本的是,提升了整个革命政权的文化基础,使 马克思义政权自身理想、主张的实现与展开,渐备平台。 二 1940年6月9日,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举行建院二周年纪念大会,前来致贺的八路军总 司令朱德说了这么一番话:“在前方,我们拿枪杆子的打得很热闹,你们拿笔杆子的打 得虽然也还热闹,但是还不够。这里,我们希望前后方的枪杆子和笔杆子能亲密地联合 起来。”(注:《新中华报》,1940年6月18日。) 枪杆子,笔杆子。不光朱德将军,毛泽东、聂荣臻、贺龙等其他延安高层人物,也都 很有兴趣谈论这种字眼。对于长期从事革命斗争的许多中共领袖来说,这意味着一种非 常新鲜的景象和体验。尽管被毛泽东戏称为“上海亭子间的队伍”(注:何其芳:《毛 泽东之歌》,载《时代的报告》,1980年第1期。)的左翼文学界,不少人是共产党员, 领导权也由共产党人所掌握,然而,在置身于苏区、根据地,经历着反“围剿”和长征 的中共首脑心中,这一切却感到陌生和疏隔。事实上,在大批左翼文化人士投奔延安以 前,中国革命的主体部分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学艺术的位置,打土豪、杀白匪以及“锄奸 ”之余,能够实践的文化活动充其量就是刷刷标语和出几页简陋的油印小报,革命队伍 中只有士兵、将领和政工人员,至于文化人则谁都没见过。1936年11月,当延安成立中 国文艺协会的时候,毛泽东在会上老老实实地承认:“中华苏维埃成立已很久,已做了 许多伟大惊人的事业,但在文艺创作方面,我们干得很少。”(注:《红色中华·红中 副刊》,第1期,1936年11月30日。)不夸张地说,延安以前,革命政权控制范围内的地 区,文艺工作几乎等于空白;党的文艺事业,几乎全部是在遥远的大城市中开展和存在 ——这不仅仅体现着空间上的距离,实际上也意味着情感、心理和思想上的距离,正像 朱德上述讲话的语气中所透露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