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03)02-0140-08 中国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关系,是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曾经有一段很长 的时期,人们强调的是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断裂,这也与现代作家如鲁迅、郁达夫、 施蛰存等强调自己与外国文学的联系而淡化自己与古代文学的渊源的说法相吻合。但是 ,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以更加客观的态度来看待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 时,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密切联系就逐渐浮出了水面。这方面有王瑶先生的《论现代 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注:此文写于1986年1月,收入王瑶著:《中国现代 文学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以及陈平原先生的博士论文《论传统文 学在小说叙事模式转变中的作用》(北京大学,1987)和方锡德先生的博士论文《现代小 说艺术与古代文学传统》(北京大学,1988)为代表(注:他们的博士论文后来都修改出 版。陈平原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方锡德著 :《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就叙述学领域而言 ,这方面还有海外学者赵毅衡、刘禾等做了出色的研究(注:赵毅衡著:《苦恼的叙述 者》,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赵毅衡著:《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 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刘禾著:《语际书写》,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刘禾著:《 跨语际实践》,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本文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选择“说 书人”叙述者这个角度来做一些探讨。本文的研究显然得益于已有的成果,但也希望借 此提出一己之见,就正于方家。 一、“说书人”叙述者的两栖性 中国的白话小说,主要是话本、拟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这些小说中的叙述者,模拟 书场中的说书人对读者讲故事,形成了一整套的叙述程式,建立了古代白话小说的“说 书人”叙述者传统。“说书人”叙述者的特点,概括起来有如下几点:1、“说书人” 的叙述人称。“说书人”既是说书台上那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又是小说中那个已经 程式化的抽象的叙述者,他在拟书场语境中不断地与读者交流,以“说书的”、“说话 的”或者“在下”等自指,以“看官”指称读者,不但经常在小说中发表自己的见解, 进行道德评价,还是小说意义的权威阐释者。“说书人”叙述者虽然实际上不介入故事 ,但可以用“虚拟”的方式进入故事,如套话:“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张,拦腰抱 住,把臂拖回……”就叙述者频繁的自我指涉而言,“说书人”叙述者具有第一人称的 特点。2、“说书人”以全知视角讲述故事,具有极强的控制故事的能力。“说书人” 不但通晓人物的心思、梦幻,而且预知因果,出入神鬼世界,是一个上帝般的叙述者。 就全知全能的视角而言,“说书人”是一个“第三人称”的叙述者。文言小说中以第一 人称叙述的故事,到了白话小说中就必定改换人称,因为说书人作为一个在台上说书的 人,不能以故事中人物的身份讲述故事。刘禾特别强调这一点,她认为这是“‘第一人 称’叙述的白话小说迟迟没有起步的原因”(注:刘禾:《叙述人与小说传统》,见其 《语际书写》,第226页。)。3、一整套的叙述程式。首先情节结构上的,如入话、楔 子、情节相对完整的回的结构等等;其次是大致相同的套话,如“说话的”、“看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以及通常引 用的诗词典故等等,这是“说书人”叙述者最明显的标志;再次是以连贯性线性时间为 叙述时序的顺序结构。 就实际上不介入故事和全知视角而言,“说书人”是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但是我们 也不能忽略“说书人”叙述者大量的自我指称,叙述学对叙述者的自我指称是非常敏感 的。赵毅衡认为“说话的”、“在下”等自指不同于“我”,前者属于“说——听”格 局,后者属于“写——读”格局。不过他也指出,在清末民初,这两个格局也存在一个 混用的时期。不过在我看来,“说话的”、“在下”与“我”固然有不同的背景和意味 ,但是作为叙述者的返身自指的功能却是一致的。接下来的问题是,“说书人”叙述者 的功能和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功能究竟有什么区别和联系。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说书人”既非主人公,也非见证人,他的一个异故事的叙述者 。但是,就说书艺术而言,一方面,说书人是一个站在台上的具体的人,他直接面对听 众说书;另一方面,说书人又是一个抽象的人,他像上帝一样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说话, 却完全不必交代信息来源。这样一个具体而抽象的说书人在书面化之后仍然通过一系列 的叙述程式将自己的形象轮廓保留在白话小说中,形成了总的“说书人”(叙述者)形象 和“说书人”传统,这与遮遮掩掩的第三人称叙述者截然不同。因此,与其说“说书人 ”是“第三人称叙述者”,不如说“说书人”是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的两栖叙述者。一 个最好的例子是《红楼梦》。《红楼梦》是非常复杂的“说书人”叙述,它的叙述者是 一个集体,包括顽石、空空道人、(小说中的)曹雪芹等,是全知全能的视角;同时,整 个叙述又是顽石的亲历记,从逻辑上讲是见证人叙述或者主人公叙述(注:参见乐黛云 :《作为<红楼梦>叙述契机的石头》,载乐黛云著《跨文化之桥》,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年3月版。乐先生指出,顽石故事与主体故事的联系方式有二,在脂评本中,顽石 变成了“通灵宝玉”,由神瑛侍者夹带于世;在程刻本中,顽石到赤霞宫游玩,变成了 神瑛侍者,又入世变为贾宝玉。前为见证者,后为主人公,都是逻辑上的第一人称。) 。顽石在楔子之后的主体叙述中还多次现身,如脂本第15回说是被凤姐包着放在枕头下 ,对外面的事情“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所以“不敢纂创”。庚辰本第17-18更有一 大段石头第一人称叙述: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下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 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赋》,以志今日 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 脂评曰:“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今人安得不 拍案叫绝!是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脂砚斋敏锐地指出这是“石头自语”, 称之为“千奇百怪之文”。在“说书人”叙述中突然出现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确实旷 古未有,《红楼梦》是第一次。从全局来讲,可以说《红楼梦》是“说书人”集体叙述 中包含了一个主人公/见证人叙述,而且二者是融为一体的。从西方叙述学的视角理论 来看,这里面存在全知视角与人物限知视角的紧张关系。但对习惯了“说书人”叙述的 中国人来说,却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总之,“说书人”是两栖叙述者,如果使“说 书人”讲一点自己的故事,他就可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说书人”如何才能讲述一 点自己的故事呢?首先的条件就是文人化书面写作。赵毅衡曾经将传统白话小说的发展 分为改写期(13-16世纪末,以《西游记》为结束的标志)和创作期(17-19世纪末,以《 金瓶梅》为开端),被改写的小说没有最初的作者,改写者就如同不同的说书人,亦不 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创作期的小说有了原初作者,叙述者就有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可能。 但如果完全是模拟职业说书人,也就无法讲自己的故事;只有当叙述者摆脱口头说书人 的束缚而趋于文人化,并且排除了将故事拿到说书台上去讲的可能而只愿将故事作为“ 读物”(书面化)出现时,他就可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刘禾所说“职业说书人”叙述妨碍 了真正的第一人称叙述的出现,是白话小说的改写期以及创作完全模拟口头说书人的情 形;当白话小说的创作进入文人书面化写作时,“说书人”就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第 一人称叙述也就蕴涵其中了。《红楼梦》和清末的许多白话小说都证明了这一点,它们 都超越了模拟实际上的说书人而将重心放在书面写作中。说书场中的说书人也许永远不 能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小说中的书面化的“说书人”却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