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的这部长篇小说,确实是一部值得研究的作品。无论从题材内容,还是从修辞技 巧看,《尘埃落定》都有许多让人觉得新鲜和特别的地方。他叙写的是不少读者知之甚 少又颇为好奇的人和事,具体地说,是发生在中国的边鄙之地的一群藏族土司之间的奇 特故事。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气质和文学追求。他自觉地追求语 言的诗性效果,善于用充满诗意情调的语言渲染氛围,抒情状物。有时,他甚至有能力 把诗意转化为画境。小说一开始描写野画眉在雪中叫唤以及母亲在铜盆中洗手的情景, 就仿佛一幅色彩明艳、生动逼真的风景画,读过的人,谁能忘得掉呢?还有,他的某些 比喻修辞,也显示出颇为不俗的连类取譬的想像力,如:“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 一样蜷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注:《阿来文集·尘埃落定》,287页,人民 文学出版社,2001;以下引文出自此书者,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阿来还是一个能心 照神交地对天地万物进行观察和体味的人,这一点我们从他的这部长篇小说中的大量的 景物描写中可以看出来,他对柔软、冰凉、气味、声音、颜色,都有极为灵敏、精微的 感受力。 然而,如果用严格的尺度来衡量,我们会发现,这部小说确实存在着不少令人无法讳 掩的问题和残缺。在我看来,冷静地考察这些问题,客观地分析这些残缺,是一件值得 去做的事情,因为,这样的工作不仅有助于人们全面地认识一部作品,有助于人们克服 随便就把一部作品封为“经典”的盲目冲动,而且,还有助于作家更准确地进行自我认 识,从而获得对于写作来讲至关重要的精神成熟和内在自觉。 失败的不可靠叙述者 不可靠叙述者,按我的界定,就是指那些在智力、道德、人格上存在严重问题和缺陷 的叙述者。从这样的叙述者角度展开的叙述,通常具有混乱和不可靠的性质。叙述者只 是从自己的角度,以无序或有序的方式,叙述自己的破碎、零乱的内在心象(我们从白 痴型的叙述者那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或者叙述自己的混乱的道德生活(我们从伯吉 斯的《发条橙》、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那里可以看到这种状况)。小说家运用不可靠 叙述者的目的,正像戴维·洛奇揭示的那样,“是想以某种诙谐的方式展现表相与现实 之间的差距,揭露人类是如何歪曲或掩瞒事实的”(注: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 ,170页,王峻岩译,作家出版社,1998。)。事实上,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并不容易,因 为,运用不可靠叙述者是一种很有难度的修辞技巧:小说家巧妙地利用不可靠叙述者传 达出来的信息,最终要像利用可靠叙述者传达出的信息一样妥当、可靠。君特·格拉斯 在《铁皮鼓》中是利用作者的叙述支持奥斯卡的叙述来获得这一效果的,而在《喧哗与 骚动》中,福克纳则是先从三个人物的视点叙述,最后由自己从全知视点叙述来获得这 一效果的。 《尘埃落定》中的叙述者显然也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但是,阿来对这个叙述者的修 辞处理是失败的。运用不可靠叙述者这一技巧最难的,是如何实现从不可靠到可靠的联 接和转化。如果叙述者纯粹是一个白痴或傻子,那他是不可能提供任何可靠的判断的。 那么,怎么办?只有通过作者利用可靠的修辞手法来解决问题,用卢伯克的话来说,“ 正是作者健全的心智必须来弥补这个缺陷”(注:《小说美学经典三种》,63、17页, 方土人、罗婉华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阿来想用含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 就是说,他既想赋予“我”这个叙述者以“不可靠”的心智状况,又想让他成为“可靠 ”的富有洞察力和预见能力的智者。作者虽然在“我”到底傻还是聪明这个问题上卖了 很多关子,花了很大力气,但是,除了把问题弄得更复杂,除了给人留下别扭和虚假的 印象,似乎没有带来什么积极的修辞效果。当然,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体现出痴与智这两 种极端的状态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作家将人物放在一个纯粹的寓言结构里,他有权利 有自由把人物写成这个样子。问题是阿来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相反,他倒试图在客观真 实的意义上同时写出“我”的傻与聪明。作者曾在好几个地方假“我”之口告诉人们, “我”的傻是一个客观事实:“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 。”(第4页)作者还通过对“我”的恋乳癖行为的叙写,来暗示读者相信“我”确实是 一个心智尚处于童蒙状态的傻子。那么,“我”到底傻还是不傻?这个问题,“我”自 己搞不清楚,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搞不清楚。“我往楼下走,他(父亲)跟在我的身后, 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我 很高兴自己能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第300页)奇 怪的是,作者让所有人都对“我”是傻还是聪明这个问题感兴趣,却又让小说里的人物 永远也不能确知“我”到底是哪一种人。跟“我”接触最多的管家说:“要我说老实话 ,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您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第193页)这实在是不必要的疑问 ,因为“我”已经在管家面前充分地显示出了远比哥哥旦真贡布要高的聪明和智慧。更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我”经常公开对人讲:“我只不过是个傻子。”(第261页)但同 时,“我”又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知道“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第192页), 知道“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市场的人是我”(第251页), 还得意洋洋地说“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时是新生事物的缔造者”(第267页),希望“书 记官”对此“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能将自己的业绩载入史册。总之,阿来对“我” 的心智状况的含混处理,至少造成这样一些消极后果:导致人物形象的分裂和虚假;显 得矫揉做作,令人生厌;不利于形成强烈的真实性效果和深刻的主题效果;造成叙述的 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