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世纪以来,鲁迅的人格与思想一直在被人们无限地丰富着,然而这些心怀善意 的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种丰富如今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异成了具有霸权性质 的“剥夺”,严重遏制了多极阐释鲁迅话语的可能,并造成其精神遗产长期处于片面增 殖的状态。“回到鲁迅”的口号,只不过是将鲁迅的局部真实设定成了权威性本质,它 仍是出于人们针对时弊痛感所涌生的对于历史英雄偶像的依赖。不难看到,鉴于鲁迅同 国民性问题之间的特殊历史关系,他甚至在今天依然有效地充当着某些所谓精英关于民 族时代痼疾的想像。但必须指出的是,鲁迅的批判意识在他们那里所产生的魔力效应, 与其说归因于鲁迅个人的永久性魅力,毋如说是缘于“批判”话语本身固有的某种心理 疗愈功效。他们借助鲁迅实现的只不过是一种内心不满的宣泄,从他身上倾听到的仅是 现实焦虑的回声而已(这似乎可以说明为什么在当代文坛,“反鲁迅”的事件常常发生 在作家们的身上(注:参阅王蒙:《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读书》1980年第1期 ;朱文:《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北京文学》1998年第10期;冯骥才: 《鲁迅的功与“过”》,《收获》2000年第2期;王朔:《我看鲁迅》,《收获》2000 年第2期。),而立即做出回应,“反反鲁迅”的行动又总是由那些持有批判立场的学者 来承担)。就这一意义而言,他们对于鲁迅的偏爱,实际上表达的不过是心理激愤的冲 动。至于这种情绪之中所蕴藉的理性效果,他们则始终缺乏起码的认知。基于此,他们 针对鲁迅的不断丰富,说到底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完善,反而是在不知不觉地削弱着鲁迅 存在的意义。我相信,如果我们无法看清鲁迅思想价值的历史性内涵,而继续将其视为 此刻的现实性动力,我们就势必难以完成鲁迅在他那个时代没有完成的任务。事实也在 证明,我们之所以迟迟不能超越鲁迅的思维模式,恰是因为他所从事的时代任务仍旧未 能完成,以及他固有的时代局限一向不为我们所觉察的缘故。不过,我们对鲁迅启蒙实 践的迷恋与执着,在很大程度上亦应归结于批判情结的无意识左右。在今天,批判理性 似乎已经成为启蒙实践的惟一有效方式,永远同颠覆与解构行径紧密牵连为一体。至于 启蒙实践的认同及建构性话语可能,则早已被我们遗忘殆尽。 (一) 应该认识到,由近代开始,中国百年来的启蒙实践,一直就是单纯的批判理性实践, 对于民族个性抑或文化质量,除了摧毁,几无建设。所以,在启蒙这块专属于精英们的 “飞地”里,我们能够目睹到的只是一片废墟,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恶的情 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块飞地上的废墟在日益增多,恶的情感也在日益膨胀,但它 所产生的效果却是令人尴尬的,以至于我们不得不要怀疑,这场旷日持久的启蒙运动启 蒙的究竟是谁?毕竟,我们得承认作为启蒙对象的中国民众并未因此获得多少改观。即 使不能就此断言这场启蒙运动是失败了,却也无法认定它到底取得了多大程度的成功。 举例说来,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早在鲁迅之先就已开始进行国民性批判的梁启超, 曾在其《新民说》一书中系统论述过中国民众的人格弱点,然而时至今日,他所举出的 “公德”、“国家思想”、“权利思想”(注:参阅梁启超:《新民说》,中州古籍出 版社1998年9月版。)等一系列问题,在中国民众中间仍然普遍存在。至于鲁迅的启蒙结 果,遭遇的也是同样的命运,尽管他的批判火力远远超过了前者。显然,不是中国的民 众存在的问题,便是中国的启蒙方式发生了问题。而在我看来,问题主要还不在中国民 众的身上,倒是出在那些精英们的启蒙方式上。就鲁迅这一个案来说,他那近乎苛刻的 打击手段,甚至连启蒙对象的基本自信都难以滋生,还遑论什么使其自觉?须知,从心 理学角度而言,启蒙对象的好转,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取决的是启蒙者温和的情感关怀, 绝非苛刻的言词打击。也就是说,只有皮格马利翁式的启蒙者,才可能在被启蒙者那里 取得成功。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启蒙者,才会相对容易地为被启蒙者所接受。鲁迅在 《药》等一系列作品里一再渲染的精英同大众之间的致命隔膜,实际上已经反映出了后 者之于前者的恝然和拒斥,它所暴露的正是精英们的启蒙方式问题。但,鲁迅“哀其不 幸,怒其不争”那种对于阿Q的“恨铁不成钢”态度,表明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 启蒙方式问题,他发现的仍旧只是大众身上所存在的问题。 启蒙者对自身行为不做反思,将所有问题都归结在启蒙对象身上,这自然会导致其对 后者不满情绪的加剧。这种情绪积蓄至极点,便是怨恨心理的爆发。而随着怨恨这种恶 之情绪的深化(“一切起于恨的情绪皆是恶”(注: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 务印书馆1983年3月版,第206、207页。)),主体的理智能力渐遭毁坏,便开始愈发怀 疑自己当初的努力,收敛所有给予对象的善之关怀,并将其彻底否定。这也就是流行于 现代初期且一直延续到目前的“死水”思维模式:“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 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闻一多《死水》)拯救不 成,索性促其灭亡,于是认同转向怀疑,希望变成绝望,热爱蜕变成了憎恨,正如鲁迅 所言的“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注:《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 版社1981年版,第145、162页;以下所引《鲁迅全集》皆据此版,不再赘记。)。这种 两极式的激烈情感转换,以所谓“爱之深切,故亦恨之深切”为借口,掩饰着启蒙者匮 缺耐心、意气用事的不成熟心态。殊不知,消灭一个病体永远要比疗治一个病体容易得 多,况且那也绝不属于一个医生的职责。故此,“死水”思维模式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于 艰难责任的回避。钱穆曾颇为中肯地道出了这一时期启蒙实践的弊病,他说: ……所谓新文化运动,大部分只是中国社会在感受外来影响,追随世界潮流,而并没 有形成为一个思想问题或思想系统而出现。即如他们所举最大最主要的所谓赛先生与德 先生,科学与民主两运动,也只是表示许多人的共同意见、共同态度,凭借着几个标语 与口号而宣扬散播开来,始终未能在此方面深入而严肃地转成为一个思想问题而存在着 。(注:钱穆:《历史与文化论丛》,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79年8月版,第250-251、247 页。) 现代启蒙者们的情绪化行为,无疑影响了启蒙的深度。特别是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物取 舍中国文化,引发了文化价值观念上的空前混乱。但是,受怨恨心理主导着的情感,实 在无力对它的所作所为做出清醒的辨析。而且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人们始终不能认识到 此种怨恨心理所带来的巨大危害。鲁迅就一直深陷在它的漩涡里,无法自知亦无法自拔 。尽管他也曾经这样说过:“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 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 恨,却几乎全无用处。”(注:《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60、225、133、4、223、333、3 66页。)还说:“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 。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 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注:《 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60、225、133、4、223、333、366页。)然而,这还只不过是对于 怨恨的粗浅认识,轮到自己,鲁迅非但没有对其深究,竟而还将其当做了改造社会的强 劲动力:“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 ‘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 ,才能文。”(注:《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05、612、619、3、427、430、234、612、3 18、160、118、329-330页。)在鲁迅这里,恨成为了生存的前提,是先于爱而在的。也 可以说,爱仅仅属于憎的附庸。实际上,他个人的爱之举动,也正是对于憎的被动反应 ,如他自己所说:“……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 。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一想到 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 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注:《鲁迅全集 》第十一卷第275、208、168、542、249、20、68、440、442、16、431页。)这种认识 结论使得鲁迅只好长久生活在恨的阴影里。即使此前他曾强调“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 只是‘爱’”(注:《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60、225、133、4、223、333、366页。), 但相较于憎的力量,他对爱的信赖感明显还是不足的。对于爱和憎两种善恶情感,鲁迅 的理解同斯宾诺莎是截然相反的,后者这样认为:“一个想要以恨来报复损害的人,真 是过的愁苦生活。反之,一个努力用爱去制服恨的人是很愉快的,很有信心的向前奋斗 。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反抗一个人,甚或多数人,绝不须要求任何外力或命运的帮助。为 他所征服的人,大都心悦诚服,而此种服善,非由于力量的缺乏,乃由于力量的增进。 ”(注: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3月版,第206、207页。) 鲁迅同斯宾诺莎在情感信仰上的差异,是招致其必然生活于痛苦当中的根源,因为他为 此永远无法摆脱对抗,他只能将敌人视为自己生活的中心。在他眼里,敌人甚至比亲人 更加重要。鲁迅本人也毫不讳言,他主要是为了敌人而存在的:“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 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乃 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 些缺陷。”(注:《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60、225、133、4、223、333、366页。)不过 ,鲁迅的此种生活哲学不仅是反映在他和敌人之间的关系上,它同时也影响了他对于民 众的态度。即是说,他也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民众对立起来,这也是造成其民粹 主义思想时常出现裂隙的重要原因。如他有时会替民众申辩,称:“近来的读书人,常 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将倒楣的责任,归之于大家。其实这是冤枉了大 部分中国人的。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 。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 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注:《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49、5、364-365、 455页。)但紧接着他又抱怨道:“人民是一向很沉静的,什么传单撒下来都可以,但心 里也有一个主意,是给他们回复老样子,或至少维持现状。”(注:《鲁迅全集》第十 二卷第230、532、593页。)在鲁迅那里,民众忽而是“中国的脊梁”,忽而又是麻木不 仁的“黄脸看客”。总之,鲁迅之于民众的信心始终不够坚定,这正是由于怨恨心理在 深深影响着他对于民众的认识,以及由于他没能意识到“我们的心灵以爱为第一规定, 而不是以恨;恨只是对一种总之错误的爱的反应。有句话人们常讲,似乎成了格言,但 是没有道理:谁不能恨,也就不能爱。反过来讲方才言之有理:谁不能爱,也就不能恨 。因此,怨恨之爱的含义是,一切如此被‘爱’的东西只是作为另一种曾经被恨的东西 的对立面被爱。这种怨恨之爱之所以产生的规律也仅仅涉及一种假爱的形成,而不是涉 及一种真爱的形成”(注:《舍勒全集》下卷,刘小枫选编,林克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 999年1月版,第766-767、856、857页。)。鲁迅的“怨恨之爱”明显颠倒了两者间的因 果关系,把爱当成了原因,将恨看做了结果。而事实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