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有那样一类商品:款式考究,包装靓丽,但折卸开来,内里的构件和货色却是一 些舶来的膺品,或陈年的积垢。当下也有这样一类文章:中外古今,旁征博引,转换话 语,排铺词藻,令读者一时感到眼花目眩,但仔细读后却所获无几,甚至感到是对读者 的一种误导。今年《书屋》杂志第一期路文彬先生的《论鲁迅启蒙思想的历史局限》一 文留给我的正是上述印象。应该承认,作者撰写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是下了一番苦 功的,这从文末开列的一百一十二条注文就可以得到证实。为了达到颠复鲁迅及其同时 代启蒙者的目的,作者不仅抬出了中国的遗老,引进了西方的尊神,而且连鲁迅笔下的 那些不值一嘘的人物,如“熊以谦”,“,鸣春”,“洲”,也都招募进了这支征伐大 军,一时给人以旌旗蔽空、兵精将勇的错觉。但对阵之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营垒仍岿 然不动,而在鲁迅身上试刀的理论家却落得个锋崩刃碎的结局。 路文彬在论文的第一部分耸人听闻地说:“应该认识到,由近代开始,中国百年来的 启蒙实践,一直就是单纯的批判理性实践,对于民族个性抑或文化质量,除了摧毁,几 无建设。所以,在启蒙这块专属于精英们的‘飞地’里,我们能够目睹到的只是一片废 墟,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恶的情感。”为了形象化地表述上述观点,他从闻 一多的《死水》中援引了以下诗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路文彬概括说,这就是中国启蒙者 共同的“死水”思维模式——“拯救不成,索性促其灭亡,于是认同转向怀疑,希望变 成绝望,热爱蜕变成了憎恨……” 路文彬把闻一多和他的新诗《死水》作为靶子,是完全找错了对象。闻一多的诗集《 死水》1928年1月由新月书店出版,而其中的代表作《死水》则是1926年4月15日刊于《 晨报副镌·诗镌》第3号。当时正值三·一八惨案发生之后。闻一多认为伟大的同情心 是艺术的真源,于是正式提倡“文艺的爱国主义”。在《死水》这首诗中,闻一多宣判 的是北洋军阀统治时代的死刑,燃烧着的是挚爱祖国和民众的熊熊烈火。1943年11月25 日,闻一多在致臧克家信中反驳了“《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的流行说法。他说: “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 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 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注:《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 993年12月第1版,第381页。)由此可见,闻一多对黑暗现实的厌恶和诅咒,正是基于一 种爱国爱民的真情,一种极其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气质。作为一位“心有尧舜的心” “血是荆轲聂政的血”的卓越诗人,闻一多爱国主义的特征是一种理智的爱国主义。在 谈到自己跟《女神》作者郭沫若的区别时,闻一多明确讲过:“我个人同《女神》底作 者底态度不同之处是在: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 化的国家;《女神》之作者爱中国,只因他是他的祖国,因为是他的祖国,便有那种不 能引他的敬爱的文化,他还是爱他。爱祖国是情绪底事,爱文化是理智底事。”(注: 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创造周报》1923年6月10日第5号。)如果说,闻一 多对郭沫若的评价允许见仁见智,但他的自我表白无疑是坦诚的,可信的。事实上,闻 一多进行的新格律诗实践不仅借鉴了西方诗歌的音节体式,又保留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格 律传统,是对中国诗歌传统的全面革新而不是全盘否定。作为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 的学术大师,闻一多在《诗经》《楚辞》《庄子》《唐诗》及神话等领域都取得了创造 性的成果。在一部12卷本的《闻一多全集》中,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论文和专著就多达 8卷。如果在闻一多的学术园地里目睹的只是一片废墟,那就恰好证明自己的视觉发生 了严重障碍。 认为中国现代的其它启蒙者“除了摧毁,几无建设”同样是不公正的。在欧洲,文艺 复兴的意义不在于复古,而在于创造;中国的五四启蒙运动亦然。不过,从十四世纪初 期至十七世纪中叶,欧洲的文艺复兴至少经历了三百余年的漫长历程,而中国的文艺复 兴严格说来却只有十余年的历史。蔡元培先生在1935年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 》中正确指出:“我国的复兴,自五四运动以来不过十五年,新文学的成绩,当然不敢 自诩为成熟。其影响于科学精神民治思想及表现个性的艺术,均尚在进行中。但是吾国 历史,现代环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绝尘的猛进。吾人自期,至少应以十年的工作 抵欧洲各国的百年。”这是一件多么值得令我们民族骄傲的事情! 路文彬从五四启蒙者身上感到的只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恶的情感”,认为这场运动 产生的效果“令人尴尬”,而此刻摆在我案头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卷就是胡适选 编的《建设理论集》,其中不仅有白话文法理论、应用文理论、新诗理论、戏剧改良理 论、短篇小说理论、新式标点理论、拼音文字理论,而且还包括了思想革命理论、心理 学理论等等。其中心理论,一是关系文字工具革新的“活的文学”理论,二是关系文学 内容革新的“人的文学”理论。近些年来,有些青年学者患“食洋不化症”,“理论失 语症”,面对五四时期理论建设的景观,应该感到尴尬的究竟应该是谁呢? 对于粗知中国现代政治史、文化史、思想史、文学史的人来说,一一列举五四启蒙运 动的业绩完全是多余的事情。仅在被旧营垒攻讦最猛的“整理国故”领域,所取得的成 果也是不容低估的。首倡文学改良的胡适不仅在古小说(如《红楼梦》《水浒传》《醒 世姻缘》)的考证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而且在整理中国古代哲学史和文学史方面也做 出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骁将钱玄同撰写了《文字学音篇》《国音沿 革六讲》《说文段注小笺》《说文部首今读》,刘半农撰写了《中国文法通论》《中国 文法讲话》《四声实验录》,是众所周知的文字学、音韵学大家。被一些学者目为五四 时期激进主义代表人物的鲁迅,也不是借破坏传统文化来逞一时之快。他不仅留下了《 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这样至今仍葆学术青春的著作,而且辑校古籍(如《 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嵇康集》《小说旧闻钞》等)多达五十种,真正继承了 清代朴学的优良学风。我们不但能从鲁迅作品的话语层面发现他跟庄子、屈原之间的承 传关系,而且能从他作品的深刻内容感到他跟魏晋思想的高度契合。即使是高擎“文学 革命”大旗的陈独秀,后来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无暇顾及旧文化的改造,但晚年仍 为我们留下了《文字新诠》(原名《小学识字教本》)这样的文字学专著。事实上,五四 启蒙运动的大师们都不是民族虚无主义者。他们抨击的主要是作为传统一部分的封建礼 教和家族制度,而不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他们批判旧文化的积弊,是为了创造新文化 的新因。正如胡适所言:“祖宗生在过去的时代,他们没有我们今日的新工具,也居然 能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的遗产。我们今日有了祖宗不曾梦见的种种新工具,当然应该有比 祖宗高明千百倍的成绩,才对得起这个新鲜的世界。”(注:胡适:《信心与反省》, 《独立评论》1934年6月3日第103号。)在这批冲出旧樊篱、开辟新天地的勇敢的启蒙者 面前,那种“食古不化”而只想一味抹杀前人的人难道不应该羞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