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3)03-0110-10 前言:局限分析与文学穿越 什么是“文学穿越”?“穿越”不是摆脱,也不是优于,更不是打倒、取消和轻视,而 是“不仅仅限于”。不限于就是类似于我们进北京故宫,你需要先进第一道门,然后进 第二道门,再进第三道门,这就是穿越。中国文化人的努力是平面的,而不是台阶式的 上升,更没有一个优于“此岸”的“彼岸”在那里,而是不断地穿过一个一个门槛,达 到最深处。而中国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以及中国古代文学的相当一部分作品没有达到 那个深处,更多是在跨过第一道门槛就结束了。所以作品的内涵要么是政治性教化的, 要么就是停留在世俗层面的,要么是欲望和情感宣汇的,要么就是西方观念与形式层面 的,并形成新时期文学的三个文学性贫弱的特征:政治性控诉、情感性思考、异域化形 式与观念。而这个最深处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作家对这个世界的独到的理解,由此外化 出自己的创作方法与表现形式。这个理解的最高层面是哲学——它一方面穿越的是政治 和文化,并通过政治和文化走向人类关怀,另一方面穿越的是既定的各种世界观,建立 起作家自己的世界观,陀斯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是一个世界级的作家,是因为他建立了自 己对世界的理解,对善与恶作了不同于他前辈的西方作家的理解。他的《罪与罚》就有 这么一个启示功效。而昆德拉则对存在主义哲学做了不同于萨特与加缪的理解,建立起 自己的小说哲学和小说价值观。又比如海明威写《永别了,武器》,对战争有着非常独 到的理解,他的解释是战争根本没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所有战争都是罪恶的,因为战 争就要死人,死人本身就是罪恶,所以诺贝尔和平奖的目的不是区别正义战争和非正义 战争,而是不要战争。因为正义和非正义按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思路是说不清楚的。谁 不把自己的战争说成正义的战争呢?所以对海明威这个问题的拷问在今天依然让我们振 聋发聩。他逼着我们对这个问题产生不同于以往的思考。所以我提倡的是“切问远思” 而不是“切问近思”。我觉得我们缺乏一种从眼前的问题问起,然后追问到远方的意识 与能力,这叫穿越。而本文所要做的,就是依据一个作家应该建立起自己对世界的独到 的哲学性理解,来看中国新时期“伤痕文学”阶段几部轰动性作品所存在的思想性和文 学性局限。 一、《伤痕》:对政治性情感的依附 这部作品的作家是卢新华。作品当时发表在《文汇报》,一时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 基本上是街谈巷议。由此拉开了“伤痕文学”的序幕。后来评论界就把中国文学新时期 的第一阶段称之为“伤痕文学阶段”。这篇小说的内容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主人公王晓 华,她的母亲被打成了反革命,她和她自己的母亲划清了界限,当初很多子女都和划成 右派的父母划清界限,没有办法,不划清界限就不能入团、入党。小说写到粉碎“四人 帮”以后,王晓华被允许去看她的母亲了,她一路上就回忆起和母亲在一起的生活,包 括和母亲怎么划清界限,非常感伤,非常渴望想见到母亲。到了车站,一下车,她听到 了母亲刚刚去世的消息,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作品的目的显然是在控诉“四人帮”对 人性、人情的摧残,对整个青年一代身心上的摧残。那个时候每个过来人不同程度上都 有类似的遭遇和经验。这种控诉类似中国农民上台斗地主的情形,情感成分相当强烈。 但是这个情感成分是一种政治情感。政治情感是很容易唤起从文革走过来的中国的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的共鸣的。因为每个人都逃不了政治生活,隐居、独善其身、独坐书斋, 也是一种中国式的政治生活——这种政治生活是通过你不关心时代、不关心社会、不关 心政治问题来配合现行政治的延续,是以知识分子丧失了对社会的影响力来默许现行政 治的。所以中国的儒、道、释结合得就是这么巧妙——儒家介入政治,道家脱离政治, 但其实是配合了政治的运行,默许了政治现实的合理性。 但卢新华的这个小说,我的基本判断是就政治写政治,就政治情感写政治情感,整体 上是依附于政治的。只不过他依附的是一个新的、具有西方人道主义色彩的新的政治, 并演变成一个有号召力的、能唤起普遍共鸣的政治化文学思潮。“伤痕”,既是过去政 治制造的,而且也是从新的政治角度所作的判断——“非人”的问题如果只是理解为是 一种“伤痕”,其反思就不可能触及体制乃至文化上的问题,因为后者已经不仅仅是“ 伤痕”问题。以此为目的,这篇小说说出的只是一个人性化的政治,因此小说在当时很 大程度上发挥的是政治性的影响。但除此以外,这篇小说能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就少之又 少了。这是这篇作品在今天看来已经过时、陈旧的主要原因。 首先,在对四人帮的反思上,由于控诉的情绪要求大于思想的追问,作者就忽略了这 么一个问题:就是“四人帮”是谁造成的?“四人帮”这个概念的核心实际上就是文化 专制主义、思想专制主义和政治专制主义的高度统一。他们通过愚民政策实行专制,而 且只有通过愚民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但是对专制我们如何去理解?是不是控诉专制我 们就完成了对专制的否定?是不是扫除文化大革命的大批判,我们就完成了对文化大革 命和大批判的否定?我的回答是“不”。因为在“四人帮”时期,“专制”是无处不在 的土壤。我认为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专制的血液,而且粉碎“四人帮”以后也不见 得就消除。当你认为一件事情是对的、并且一定要别人接受的时候,你就有不同程度的 专制倾向。其实中国在文革时期,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有各种“四人帮”,都有“四人帮 ”式的情结。所以再往深层思考,中国的文化就有这个问题,而不仅是极“左”路线时 期有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责任,这种批判到最后就应该是我们的自我批 判。如果我们肯定鲁迅,那是因为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备自我批判意识的作家; 而我们称赞巴金的《随想录》,很大程度上也是赞同文革结束以后他在自我反思、自我 批判上的坦率和勇敢。遗憾的是,在新时期文学的大部分作品中,所有的批判不是对“ 四人帮”的,就是对传统文化的,总之是要外在事物来对我们的创伤和灾难负责。甚至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思路也是无处不在的——出了一件事,我们总想把责任推给 别人。这样的思维方式的直接结果,就是知识分子的批判对象从来是指向社会,而从来 不指向知识分子自己用以启蒙的“知识”本身或知识分子本身。不用说“四人帮”横行 的时候。中国知识分子多半都成了苟且偷生者。而这种苟且偷生,在客观上其实是助了 专制的一臂之力的,也就是帮助王晓华成了王晓华了的。这就是说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 高压时没有考虑以适合的方式说知识分子应该说的话,这本身就是应该被批判的——这 个批判工作被悬置,我们对“四人帮”的批判肯定就是肤浅的。这种肤浅表现为我们在 文化上没有将自己看成专制土壤的一部分,结果在揭批“四人帮”时站到了这个土壤之 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