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的地位现在是被大大地高估了。且不说在一次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排名中他高踞诗人的榜首;从近十年以现代诗人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评论来看,以穆旦为题的文章在数量上也稳居前列。由于其人其诗在30多年里遭受的极不公正的冷遇,这一研究热潮可视为一个有意义的反拨。也许是新发现带来的兴奋所致,研究者倾向于将研究对象看高一格。但穆旦真的具有如此非凡的成就而值得我们竭力追捧吗? 在对穆旦诗作的所有评论中,王佐良先生的意见堪称代表。他对于诗学是行家,与诗人为至交,所以他的意见分量很重,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此后对于穆旦的诸多说法,在很大程度上都依托于王氏的见解。问题是,一个行家兼至交的看法容易体现出所谓“了解之同情”:行家的“了解”,使他能够一针见血地看出对方的长处和短处;至交的“同情”,又使他下意识地为其扬长避短,或者替那些短处曲为回护。比如,他说: 人们可能有一个初步印象:他过分倾向艾略特和奥登的写法了,特别是奥登——可是在三十年代哪个青年能不喜欢作为欧洲反法西斯文学前卫的奥登呢?只不过奥登有时显得故作姿态,而在穆旦身上人们只见一种高雅、一种纯真,它们是绝不允许摆弄任何姿态的。毕竟,他的身子骨里有悠长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即使他竭力避开它的影响,它还是通过各种渠道——读物,家庭、朋友等等——渗透了过来。他对于形式的注意就是一种古典的品质,明显地表露于他诗段的完整,格律的严谨,语言的精粹。(注:王佐良《论穆旦的诗》,见李方编《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6页。) 这一番话时里,王佐良涉及了穆旦诗作最敏感的两点,即他对西方现代诗风特别是奥登的写法的过度倚重,以及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竭力规避。这两点事实上可以合而为一:穆旦的“西化”正意味着“非中国化”。王佐良将这一事之两面都慢慢地导向了一个正面的评价。但是,通过对穆旦诗的细读,以及与奥登诗的比勘,笔者得出的结论却走向了反面。下面本文就围绕着穆旦取法西方现代诗特别是奥登诗的得与失,以重新检视他的“非中国性”的负面意义。 一 在单纯的中文语境里,穆旦的诗句总是那么精警、挺拔、富于穿透力。读者的反应是建立在一个通常的假定基础上的,即认为这些诗属于首创。可是,穆旦的诗思经常不享有独立自主的知识产权。好多在我们认为是原创的地方,他却是在移译,或者说,是在“用事”,也就是化用他人的成句。举例说,穆旦1947年的《发现》一诗有两行很美: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可是,谁若读到肯明斯写于1931年的如下诗句,就会顿悟穆旦的出处原来在此: yourslightestlookwilleasilyuncloseme thoughihaveclosedmyselfasfingers, youopenalwayspetalbypetalmyselfas Springopens (touchingskilfully,mysteriously)herfirst rose 你轻柔的注视会轻易地打开我 哪怕我像手指一样攥紧我自己, 你一瓣一瓣地打开我,像春天打开 (巧妙而神秘地触摸着)她第一朵玫瑰 再举一个更为隐蔽些的例子。穆旦1945年的《风沙行》是一首十六行不分节的很紧凑的诗作,令人想起首创“跳跃节奏”的霍普金斯的《春与秋》,形制相似,紧凑的十五行,也不分节。前一首诗“夜落草木”、“年青的日子已经去远”的意思,应合了后者的落叶飘零、心境老去;更可讶异的是,两诗都在一头一尾重复了女主角的名字,而且都叫“玛格丽”!(注:据王佐良回忆,燕卜逊当年给他们讲课,是从霍普金斯讲起。另外,穆旦这首《风沙行》的第一行“男人的雄心伸向远方”,我也疑心是罗伯特·勃朗宁的四行小诗PartingatMorning中后两行的隐括:Andstraightwasapathof goldforhim,Andtheneedofaworldofmenforme.(他面前是一条笔直的黄金路,我面前是需要男人的世界)。) 霍普金斯与肯明斯在当时和今天的名气都不够大,穆旦袭用他们的例子也只是孤例。评论家一致公认,穆旦受到了几位英国现代诗大家的影响,其中就包括叶芝。总的看来,叶芝在他的作品中打上的烙印并不多,可有时却是那么醒目: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这是穆旦1944年的《赠别》(一)的第三节,完全是叶芝名诗《当你老了》的简缩版。这一点周珏良曾指出过,但他说这样的诗句谁读了都会喜欢,显然没有考虑版权所属的问题。(注:周珏良《穆旦的诗和译诗》,见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1页。) 穆旦受之于艾略特的影响,远比叶芝深入而广泛得多。他晚年翻译过艾略特的早期名诗《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从他的诗创作中也看得出,这首诗对他的影响非常之大。特别是1939至1941年间,他写的好几首诗,《从空虚到充实》、《蛇的诱惑》、《华参先生的疲倦》等,都明显效仿了那首“情歌”的写法。一个小小的戏剧化场景,一个沙龙中的小资型主人公,精神“空虚”,身体“疲倦”,在一个面临抉择的关头,嗫嚅其词,优柔寡断,陷入没完没了的自我质疑中。至于字句的因袭,所在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