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2-0116-05 对于冯至,鲁迅有“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极赏,朱自清有“叙事诗堪称独步”的称赞。人们对早期的冯至的评价深受鲁迅先生的影响,加上他后来的十四行诗在诗坛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因此,那“堪称独步”的叙事诗便被人忽略。除了朱自清的称赏并将他的三首长篇叙事诗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之外,在整个现代文学三十年间,冯至的叙事诗未受到别的研究者的关注。1953年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中,对冯至叙事诗独特的艺术魅力以及它在中国现代叙事诗史上的地位作了论述,认为他早期的诗歌中“长篇叙事诗尤称独步”,“形式技巧上都有比较高的成就”。20世纪50年代冯至又有两首叙事诗问世,其中《韩波砍柴》被谢冕评价为冯至“自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四十余年间堪称是最好的一篇诗作”[1](p46)。在新时期文学研究中,学者们努力于历史精神的恢复和承传,以严谨的治史品格整体观照叙事诗,自然冯至及其叙事诗也受到新的关注,但关注的力度不足,需进一步发掘。 一、远离现实人生构筑幻美世界 冯至的叙事诗数量不多,《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寺门之前》四篇在百行以上,《河上》、《鲛人》为诗剧(类归叙事诗)。它们写于1923—1926年间。与现代抒情诗相比,现代叙事诗起步要晚得多,而叙事长诗又是新诗初期相当荒寂的一个门类。冯至是最早致力于叙事诗创作的诗人之一。 审视新文学最初十年叙事诗的创作,“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与古典叙事诗一脉相承的现实社会政治生活题材”[2](p109)。此外,爱情题材、神话历史题材也特别为叙事诗所选,但都以表现题材的时代精神和现实意义为指归。在那一时代,白采的《赢疾者的爱》、王统照的《独行的歌者》、朱湘的《王娇》等是较有分量的长篇叙事诗,其中《赢疾者的爱》影响最大。诗人以深锐的理性和独到的眼光选取奇僻的有现实意义的题材,通过主人公“赢疾者”,这个“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这个“献身于生之尊严”,求得毁灭的完成而呼唤巨人出现的“时代的儿子”,表现了对于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再如玄庐的《十五娘》、王希仁的《松林新匪》、朱湘的《还乡》、叶绍均的《浏河战场》、周仿溪的《炮火之花》等长篇叙事诗,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下层民众的悲苦生活,以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破败景况。爱情题材如郭沫若的《瓶》、韦丛芜的《君山》、饶孟侃的《莲娘》、谢康的《露丝》等,或是爱情苦闷的象征,青春爱情有约而无会;或是美满婚姻的渴望和不得实现,也多是与社会生活现实紧密相连。神话历史题材如郭沫若的诗剧《女神之再生》、《棠棣之花》、《湘累》、《孤竹君之二子》,叙事诗《洪水时代》等,诗人是“要借古人的骸骨来,另行吹嘘些生命进去”(《孤竹君之二子》幕前序话),把古代的气韵复活。诗中的历史人物只是一种象征,表现时代精神和重视现实意义才是诗人创作构思的出发点。闻一多创作有《李白之死》、《渔阳曲》,诗人取材亦远,李白捉月骑鲸而终的传说,祢衡击鼓骂曹的传奇,而远古的题材表现的却是五四精神。在这些叙事诗作品中,主人公或如桀骜不驯、不甘堕落,为追求理想维护人格独立意志而献身的狂人(赢疾者、歌者、李白、击鼓人),或如为争取最基本的爱和生存的权利最终成为社会悲剧的牺牲品(王娇、十五娘、松林新匪、琳丽)。 然而,冯至的叙事诗在题材、人物和主题上都与同时代的诗人诗作显有不同,所唱的是古老的神话故事,异域的叙事谣曲,题材远离社会现实。诗人笔下的主人公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更是远离时潮文化,他们是中古时代的痴男怨女、年代不详的僧人尼姑、水晶宫的海女、滴泪成珠的鲛人、隐居者、蚕马儿。他的叙事诗“尽量割断艺术与现实之间的直接联系,造成时空上的距离感和虚幻感”,以“特异的题材,异域的情调,大胆幻想与神话色彩,构筑一个远离人们栖居、劳作和忧虑的另一个神奇的世界”,追求“从各种奇特、神秘的现象中揭示出美”来[3](p186)。突出爱和美幻灭的过程和结局。永恒、人性、爱与美是其主题。诗剧《河上》题材取自中国古代诗文故事和德国的民间传说。诗前的题引是《诗经·秦风·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篇尾“妻歌”是汉乐府歌辞:“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又引崔豹的《古今注》中故事:白首狂夫,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楦箜篌而歌;此曲声甚凄惨!曲终,亦投河而死。《河上》的情节又与德国的民间传说有关。莱茵河两岸传说的魔女坐在河畔的榟岩上,用歌声引诱河上船夫的故事,德国诗人海涅曾据此作诗《罗累莱》。冯至将白首狂夫改为青年狂夫,并把他置于梦幻的情境中,让一位妙龄少女的裸影引他逆流而上往那水中央而一去不归。冯至将这些融化为一个充满悲剧色彩和诗意盎然的诗剧。《鲛人》亦是梦幻剧。身披鱼皮,长发拂地的海女听说有一位夜夜对着月亮哭泣,他的泪珠都化作明珠的“鲛人”,便到处寻他,鲛人把泪液化成的明珠串作为爱的信物送给了她。当她的燕子再把鲛人引来时,鲛人不再哭泣,也没有明珠了,鲛人的爱成为热烈的吻。而海女却失望了,因为鲛人变得同庸俗的人们一样,她不禁为爱的失落而怅然。《蚕马》取材于干宝的《搜神记》,是一个马有情义,人无信义,马卷少女,女化为蚕的神话故事。诗人将其改写为人兽相恋的情歌,是对人性极为辛辣的讽刺。《帷幔》写的是流传于故乡的民间故事。不满包办婚姻而出家的少尼,暮鼓晨钟里被一个牧童的笛声唤醒了对人性自由的向往,她将心造的极乐世界绣上帷幔,然而帷幔终缺一角,最后少尼焚化在尼庵,牧童剃度在僧院。《吹箫人的故事》告诉我们,在一座不知名的高山上,隐居着一个吹箫青年,他在受到神启后于滚滚红尘中寻找能与他箫声和鸣的爱人,当他俩的洞箫为拯救爱情而作了牺牲后,他们却陷入了空虚和惆怅,只有向深山逃往。中国现代叙事诗主流从批判现实到民族救亡,诗人成为时代的号手和歌者,展时代的巨幅画卷,发宏大的伟美之声,追求叙事诗的史诗规模和价值,这些成为诗人神圣的使命。相对于时代召集了时代的诗人,冯至也就成为“孤独的歌者”了。可贵的是,冯至叙事诗中悲苦世界里的梦境、幻美瑰丽的境界、奇特神秘的故事,莫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背离和否定。那些奇幻怪诞的不同凡响的故事与现实生活距离较远,但又是能以人类最美好的爱情唤起人们跨越时空的共鸣;没有直接指向对现实的控诉和批判,却能引发人对人生的思考:情与理、灵与肉、爱与美、爱与生命,更有爱情的抛弃、爱欲的剥夺……人性化的主题,一切都指向永恒。因此,他的叙事诗虽然与20世纪20年代叙事诗表现时代精神和重视现实意义的主流叙事相去甚远,但也有他独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