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形容历史叙述的困难,总爱说:“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那么,一部香港文学 史,从何说起?无须问,自是从头说起——这“头”,即“开头”,学术一点的说法是 “起点”或“起源”。只需觅得源头活水,便可顺流而下,无论如何千回百转,总能说 得头头是道,要言不繁。开个好头,乃是文学史编写的头等大事。 然则一部文学史的“头”,往往就已经头绪纷繁,令人挠头。首先,何谓一部文学史 的“开头”,便有许多种不同的理解。所谓“发生”,常可析为“创生”与“化生”两 类。文学史的“开始”,简单化地,也可分为“非连续的”与“连续的”两类,而且通 常各自拥有一整套的术语和隐喻。无中生有,从无到有,断裂,决裂,革命,代沟,横 向移植,石破天惊,文起八代之衰,这是“创生”。移步换形,潜移默化,改良,演化 ,蜕变,四世同堂,纵向继承,源远流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化生” 。 当我们叙写“开始”,总要涉及时间、地点和“动作”,以及人物(所谓“始作俑者” )。你要问的是,何时开始,在哪里开始,如何开始,以及由谁开始?因此,无论“创生 ”“化生”还是“托生”“寄生”,都不能不藉助所谓“标志性”事件,来定出“起点 ”,标示“源头”。这“事件”,往往是某一部“大作品”或某一位“大作家”的出现 ,但也可能是某一个文学社团的成立,某一份文学杂志的创刊。很多时候,也常常以文 学之外的某一历史事件(1919、1949、1989)为标志。“事件”,从“作品”(审美,心 理,个体)外展到“历史”(政治,经济,社会),呈一光谱排列。由这“标志性”事件 的确立,大致已可推知,这部文学史的叙述框架、问题焦点,乃至“文学史观”与历史 哲学的呈现,等等。 先来看看成文或未成文的“香港文学史”,若干(不是全部)可能的“开头”。 开头之一:1874 王韬 王韬1874年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自任主编,设副刊“谐部”(“新闻及经济行情 ”为“庄部”),是为香港文学史的起点。王韬自是“中国新闻业的创始人”(柯亨), “中国第一位报刊政论家”(东阳),“中国报界记者名闻世界的最早一位”(孙杨君); 而他的诗词(《衡华馆诗录》)、“聊斋式”小说(《淞隐漫录》等)、散文(随笔、游记 、序跋)允为中国近代文学中之佼佼者(忻平)。 以此为香港文学史的起点,其与传统中国文学的贯通性当然得到凸显。被一般“新文 学史”坚定地排除在外的一大批作品与文类,如古典诗词,笔记小说,鸳鸯蝴蝶,乃至 “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都势必纳入以此为起点的文学史叙述之中。但问题却没有如 此简单。刘以鬯特别强调王韬以一旅港吴人而在香港副刊上写“粤讴”,强调他帮理雅 各博士将四书五经译成英文,亦将《马赛曲》译成中文,是“中国人最早译出的外国诗 ”。梁秉钧敏锐地指出了这个“源头”的“不纯粹”性: 王韬并不像传统的文人,他办报,是政论家,又写粤讴,还当翻译。这“中心”的人 物似乎向“边缘”的角度认同:他采取与传统文化不同的态度,他对民间文化感兴趣, 他向中国传播西学,又向西方推介中国古典。 以此为“起点”的香港文学史,其“边缘性”或“多元复杂性”已于焉呈现。但是, 正如句子中心平气和的连词(“又”“还”)所标示的,香港(文学)史中这许多的“元” 之间的权力关系在此显得有点暧昧不明。王宏志的敏锐在于揭示王韬复杂性中的倾向性 。他指出:这个因为逃离中原寻求英人政治庇护的人,一方面对香港的法治有不少正面 的评价,另一方面对华洋人之间的不平等也有委婉的批评,但是“要清楚他的香港故事 ,最重要的是要去细看他初抵香港时所写的私人信件”。细看之后,你发觉从气候、食 物、语言到“非我族类”的人民,王韬对香港可谓深恶痛绝。建立在传统“华夷观”之 上的“香港故事”,能否作为香港文学史的开头,不免令人疑惑。 开头之二:1927 鲁迅 你会问,对一个地方、一个社会乃至整个世界的“疏离”(“在”而“不属于”),不 正是“现代性叙事”的根源么?鲁迅建立在“启蒙主义”之上,“深恶痛绝”(“哀其不 幸怒其不争”)的“中国故事”(《狂人日记》《阿Q正传》),不正是构成了中国现代文 学史的“起点”么?由是不难理解,把鲁迅1927年在香港的两次讲演定为香港文学史的 “开头”,无疑顺利建构了香港文学与另一个大中国传统的联系。香港文学被界定为中 国新文学的“分延一脉”。其中“硬”的史料根据,便是把1928年创刊的新文学杂志《 伴侣》,说成是鲁迅香港之行的直接产物。比较审慎的说法是,那两次演讲当年或无直 接影响,或影响不大,但长远来看却是影响深远。 这样一个起点对文学史编写者的最大诱惑,便是可以现成套用中国新文学史既定的叙 述模式:由经济基础论上层建筑,以现实主义为主流正宗,辅现代主义为羽翼旁支,于 是从容地编排时代背景,讲述作家生平,揭示作品主题,欣赏艺术特色。当然也不是毫 无调整修正,譬如广泛地统战通俗文学,发掘地方色彩(“港味”),甚至置入更大的“ 文学格局”(如“世界华文文学”)来指示“走向”等等。香港的学者常诧异于内地“生 产”文学史专著的“多快好省”,殊不知其往往得力于叙述模式的驾轻就熟。80年代以 来有关“重写文学史”的思潮似乎对研究香港文学的学者毫无影响,这才是最令人惊诧 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