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074(2002)04-0001-04 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形式,在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县城举行他的百年祭,是一件值得祝 贺、值得参与,也值得深刻地进行精神追踪和文化思考的事情。因为这样的百年祭,已 经成为一种象征,它以特殊的空间和时间的形态,触及到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的根,触及 到他的文学的价值认知、文化特质和审美神韵。沈从文在地下有知,将带着他温厚慈祥 的智者微笑,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城之一——凤凰的山光水色,一道来给我们的“百年 祭”学术研讨会增加新的声音、新的颜色、新的气味,就像他当年用湘西的山光水色、 风土人情给中国新文学增加新的声音、新的颜色、新的气味一样。 15年前,我在从事《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卷的研究和写作的时候,曾经系统地阅读过 沈从文的作品。我曾经致函沈先生,询及他与古代文学、外国文学的关系,询及他的乡 土因缘和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坛的因缘。但是我没有凌宇先生、金介甫先生直接聆听 沈先生教诲的幸运,虽然我和沈先生同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回函是由张兆和师母写的, 那时候沈先生已抱病卧床,不能执笔了。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卧病的沈先生在神游 他梦魂萦绕的凤凰故里,就像我看过的一幅长沙陈家大山战国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帛 画》那样,骑着那只昂首高鸣、展翅扬足的鸾凤,去探访凤凰故里的山水和人物。因此 ,我在小说史的沈从文专节中写下这么一句话:“这是一个始终以‘对政治无信仰,对 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自居的作家,他以‘人类’的眼光悠然神往地观照本族类的童年 ,兴味多在远离时代漩涡的汉苗杂居边远山区带有中古遗风的人情世态,为这种‘自然 民族’写了一部充满浪漫情调的诗化的‘民族志’”。 这就是我今天要着重谈论的沈从文的“凤凰情结”。这一情结以沈从文的汉苗杂居的 凤凰故里为核心,为根基。它包含着两重意义:一是地理上的凤凰的放大,放大到湘西 的民风民俗、山川风物;二是精神文化上的凤凰的放大,放大到楚文化的图腾崇拜、精 神信仰。这种既是地理的、又是精神的“凤凰情结”,构成了沈从文文学世界非常内在 的文化特质和文化基因。 《湖南省志》说:“凤凰营,即凤凰山。在县城西五十里。”县城西的群山中,有山 峰形状如鸟,昂首展尾,被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凤凰山。正如《凤凰厅志》所说:“ 凤凰之名因山受。”县城建有凤凰阁,与玉皇祠、大成殿、马王庙并称为名胜。沈从文 1982年重返湘西时,身着对襟上衣和布鞋,笑容可掬,手抱锦鸡留影,也可看作是他的 “凤凰情结”的象征。“人之初”是人的性情的根本所在。童年的人生教育和生命体验 是带有原生的,它对一个作家的审美选择,存在着永志难忘的精神维系的潜在力量。沈 从文在其作品中一再提到他童年爱逃学,似乎逃学给他的人生留下了最初的深刻的印痕 。他把装有《论语》、《诗经》、《幼学琼林》的书篮藏在土地庙的神龛里,在凤凰城 里像野孩子,或者苗语所说的“代狗”那样,看人下棋、打拳、相骂,看人做香烛、绞 绳子、织竹席,看老人磨针、学徒做伞,看染坊的苗人站在石碾上摇摆压布,甚至看屠 户肉案上“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这都是在“五官并用”,以天真的好奇心 在观察自然万物的变化运动、人间颜色的形成以及形形色色生命的跃动,给自己的赤子 之心涂上最初的底色,直至他少年从军,以上士司书的身份游荡于沅水流域十三个县的 时候。当然他也读过《史记》、《汉书》,读过《大陆月报》连载的《天方夜谭》,读 过林琴南翻译的不少小说,还读过《新潮》、《改造》、《创造周刊》等新文化刊物。 这都为他积累了可观的古今中外、杂然并陈的知识。但是,使这些驳杂的知识重新获得 生命,重新整合成他的文学世界的血肉灵魂的,还是他在沅水流域十三县读到的那部“ 人生的大书”。他对此一往情深:“我们家乡所在的地方,一个学习历史的人会知道, 那是‘五溪蛮’所在的地方。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为都会中生长的人看不上眼的。 假若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 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 羞辱。”(《记胡也频》) 所谓“五溪蛮”,最早见于南北朝宋人范晔的《后汉书》。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 》认为武陵五溪就是酉水、辰水、巫水、武水、沅水这五条溪水。《文献通考》又说: “盘瓠种,长沙、五溪蛮皆是也。”所谓“盘瓠种”就是在我国南方到处建盘古庙,以 神犬(盘瓠)为图腾的、以苗族为代表的少数民族。沈从文公然宣称,他文学创作的“乡 下人”的价值态度中,有五溪蛮,即苗族的基因。他的《边城》写酉水上游的茶峒,《 长河》写辰水流域的吕家坪,还有众多的小说散文写沅水流域的大小水码头和吊脚楼( 都属于五溪蛮居住的地域),写这些地域的人生方式和历史的“常”与“变”。这种描 写是足以使一个真诚的中国人或外国人,为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和特异性怦然心动的。美 国的福克纳研究专家H·R·斯通贝克就曾经为沈从文写下过这样诗句:沈从文让“我分 享了那静悄悄的秘密知识,那是在地球上几乎失传的”,“从那丛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溪 边上,在一个比游鱼出没还深的梦里,她(翠翠)永远等待/我过渡,就在边城那边。” 可以说,没有五溪蛮或苗、汉、土家族杂居的湘西世界的那份神奇的秘密,就没有文学 史上独树一帜、独具魅力的小说家沈从文。 那么,从凤凰扩大到整个湘西五溪,沈从文给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奉献了哪些无以 代替的诗性智慧呢?我觉得他的贡献起码可以概括为三项:一是那种几近化外之地的质 朴正直的人性之美;二是充满生命灵气的天人合一的审美思维方式;三是明澈浏亮、流 转随意的水一般委婉多姿的诗化和散文化的小说体式。 沈从文在散文《湘西·凤凰》中说过,凤凰人勇敢、团结、民性刚直,浪漫情绪和宗 教情绪结合而成游侠精神。这一点成为他批评近代都市人的虚伪、庸懦、委琐,以及被 阉割了的民族衰老了的习性的精神支撑点。他那部自称“把文学当成个人抒写”的《阿 丽思中国游记》在嘲讽一切富人专有的“道德仁义”和“面子重于一切”之后,还专门 安排阿丽思到“大人小孩都吃辣椒,还有许多奇怪风俗”的乡下,赞扬起“苗中之王与 苗子的谦虚直率,待人全无诡诈”。这种赞扬在《龙朱》中达到极致,它在一种半神话 、半人间的气氛中,把白耳族苗人族长的儿子龙朱写成“兽中之狮”,跳月唱歌的圣手 。《苗族竹枝词》唱道:“歌声遥起乱山中,男女樵苏唱和同。只是鸾凤求匹偶,自由 婚姻最开通。”但是,苗族青年男女跳花跳月、唱歌求偶,当以“四月八”为最盛,《 龙朱》写成中秋节月下歌舞盛事,就带点苗、汉文化相交融的特点了。龙朱成了沈从文 的人生和小说中极其重要的名字,不仅他为自己的长子起了此名,而且在《月下小景》 和《凤子》中,提到龙朱传说,或自称“龙朱同乡”。龙朱已经和沈从文的苗汉杂居的 凤凰故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