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1918年的鲁迅,是十年沉默的鲁迅,少有文字发表的鲁迅,这和前后的鲁迅是 形成绝大反差的。他的《破恶声论》,是1908年发表的,文章末尾写着“未完”两个字 ,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鲁迅早期活动的一个结束,而且是未完成的一个结束。第二年, 他就回国了,然后他到浙江教书,后到来又到南京、北京做教育部的职员,直到五四新 文化运动开始了,他才于1918年写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1908~1918这 十年当中,鲁迅还是写了一些文章,有的文章还相当重要,包括我们经常提到的《怀旧 》这篇小说,包括他关于美术的意见书等等;但是从总体来说,他基本上是沉默的,而 且,可以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周树人”。 但是,正是这十年,却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某种程度上 可以说,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鲁迅正酝酿在这十年之中。——尽管鲁迅在日本时期的著 述如前一讲所说,有着丰富的内容,非常重要,但当时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真正引 起震撼,并使“鲁迅”这个名字从此载入史册的,还是十年沉默后,发出的那些声音。 而我们不了解这十年的鲁迅,便无法理解以后的鲁迅。有研究者说,这十年的鲁迅给我 们留下了“晦暗的影子”(注:吴晓东:《S会馆时期的鲁迅》,收《21世纪:鲁迅和我 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3月版,第238页。),这是一点也不错的。正是这个若隐 若现的影子,使我们感到了真正的困惑。日本的学者非常关心这一时段的鲁迅,竹内好 先生早就提出来,这一段时间鲁迅有一个“回心”的过程(注:竹内好:《鲁迅》,李 心峰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466页。)。这是能给我们以很大的启发的。但我 们仍然很难了解这一段的鲁迅,但正因为我们不了解,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鲁迅。鲁迅 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注:《野草·题 辞》,《鲁迅全集》2卷集,第159页。),真的,最真实的鲁迅是存在于沉默之中的, 而这十年就是沉默的。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就是如何走进(走近)这沉 默十年中的鲁迅的内心世界,在几乎无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去努力地倾听他的内 心深处的声音,这太难了,也太有吸引力了。我们几乎毫无办法,缺少材料我们怎么说 ?我们苦苦挣扎,去琢磨一些东西,去接近他,感受他。有时我也很苦恼:怎么言说这 个沉默的鲁迅?现在我用的是最简便的方法,即借助于鲁迅的自述文字,通过他事后追 述的有限的文字,用我们的心灵感应与想象,一起来“感觉”这样一个沉默的鲁迅。 (一)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两段话,正好是讲他在日本留学的后期与这段时期的心境 的。第一段讲《新生》杂志夭折,文学启蒙梦破灭以后——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 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 ,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 是怎样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 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注:《<呐喊>自序》,《鲁迅全集》1卷,第417页。) 这是鲁迅对自己沉默中的内心世界的表述:请体味,请感觉这个“如置身毫无边际的 荒原,无可措手足”的鲁迅,这个“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 灵魂”的鲁迅。这其实也正是我们以后在《野草》、《彷徨》及其他作品中所看到的那 个鲁迅。在那些作品中,一再地出现的“荒原”、“毒蛇”的意象就是孕育在这一时期 ——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 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又 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 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注:《野草·颓败线的颤 动》,《鲁迅全集》2卷,第205~206页。)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 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蜓,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注意了:这在豫告 “真的愤怒”将要到来。(注:《杂感》,《鲁迅全集》3卷,第50页。) 从这些酷烈的“沉默”里,在这“无词的言语”里,你感觉到了鲁迅心音的颤动,沉 重的呼吸了吗?如果将这些文字与在前一讲中我们已经欣赏过的鲁迅日本时期的文字相 对照,你更可以感觉到文字风格的变化:不是再也没有了那份慷慨激昂的意气了么?这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请注意这句话:“这经验使我反省,看到自己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 在十年中,鲁迅有一个“反省”的过程。或许我们正可以从“反省的鲁迅”这个角度, 去贴近鲁迅的内心世界。那他反省什么呢?可以拿鲁迅在日本时期的五篇著作和沉默后 的第一篇著作——写于1918年的《狂人日记》作对比,看它们之间的变化。其实前引《 <呐喊>自序》那段话里已经有了交代:原来自认为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英雄 ,现在却发现不是了。在《摩罗诗力说》里,鲁迅讲到拜伦的悲剧时,就曾说到,拜伦 当时从英国兴致勃勃跑到希腊去为希腊人独立而战,“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 ”,殊不知希腊国民并没有响应他,都忙于打内战了(注:《摩罗诗力说》,《鲁迅全 集》1卷,第81页。)。在这个时候,鲁迅大概已经感觉到“英雄梦”里面有幻觉的成分 。但尽管如此,在总体上,日本时期的鲁迅仍然是以一个强者的英雄姿态出现在思想文 化界的。虽然他从拜伦、易卜生身上强烈地感觉到了个人和传统,个人和社会,个人和 庸众之间的隔膜和对立,但是这种隔膜和对立却反过来加强了对自我的肯定。一方面, 由孤独寂寞产生悲凉感,另一方面,则是自我的崇高感,自我英雄感。你越是和我对立 ,我越是要抗战,“尊己而好战”,充满了迎战的渴望与慷慨激情。鲁迅在《摩罗诗力 说》里曾引述易卜生的话:“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注:据陈方竞:《鲁迅 与浙东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9、283、94页。)。后来(1928年)回顾易 卜生的影响时鲁迅仍然说:“易卜生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 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碣,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 是壮盛的。”(注:《<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7卷,第163页。)尽管有“ 悲凉”之感,但“意气壮盛”,显然充满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激情;我们读日本时 期的鲁迅著作不难感受到这一点。而在十年沉默中,鲁迅终于回到了现实中,在反省中 消解了自己英雄情结,浪漫情结。而在更为深入,也更为惨烈的自我拷问中,又把“我 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的自省再往前推进一步,就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 ,终于爆发出《狂人日记》里的那撕心裂肺的一声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