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3)01-0136-10 近年来,随着现代、后现代文化语境分析、探讨的进一步深入,人性问题日益从形形 色色的伦理、道德、民族、政治等文化现象背景中显影而出,其作为启蒙文学思潮核心 脉络的历史作用及发展意义更趋凸显。新时期文学无疑是“五四”文学以来又一次伟大 的启蒙高潮,对二者之间的承接与超越性学界已积累了许多成果。这些研究大都侧重于 从冲破思想禁锢、追求个性解放等较普泛的层面加以论述,而较少在更深层次的逻辑理 路上梳理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与变异性。根据笔者的理解,文学上的启蒙精神,其哲学 基础是唯人主义的人学本体论,它的使命在于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不断叩问,对真与善 、爱与美的智慧永远追求,具有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理性主义倾向与终极关怀的性质 。作为文学启蒙的逻辑前提,历史带给新时期与“五四”的文化障碍及由此激发的思想 反弹力量,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对于“五四”文学来说,“救亡”的时代主题与“立人 ”的启蒙任务是以胶着的状态纠缠在一起的,理想人格的建构与形而上层面上的人性开 掘受到过多的救亡与革命因素的干扰,纯粹的唯人主义的人学本体论难以建立起来。时 至70年代末,民族危亡问题退居其次,民族内部的政治/文化问题凸显,在经历了短暂 的社会/政治学层面的思想解放运动后,文化/人性层面的现代转型很自然地成为启蒙主 义思潮回归与嬗变的首要主题。尽管这一层面的激扬与上升的过程并非一目了然,更有 迂回曲折,但它在新时期前十年左右的时间内仍是有迹可寻的。有鉴于此,本文无意于 对“五四”与新时期启蒙文学进行全面的比较,而主要试图从人性意识之演进的角度重 新解读新时期文学的启蒙价值及其蕴含的理性内涵。具体说来,启蒙文学的上升之路大 致经历了由浅入深的三个步骤,可以人性解放“三部曲”称之。(注:需要说明的是, 这里所谓“三部曲”特指思想逻辑层面的深化过程,而非自然的时间流程,因而它与文 学史的历时性顺序并不一致;而本文所论启蒙思潮主要限于对创作文本的解读,因之与 美学思潮、理论思潮亦有差异。) 第一部曲:“欲”的释放弘扬与启蒙原动力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大门上有一句神圣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卢梭说这句话“比伦 理学家们的一切巨著都更为重要,更为深奥”[1](p.62)。经过十年民族灾难的中国人 对此应该深有体味,认识自我,改造非我,在非人的环境中保持人的天性和价值有多么 重要,又有多么艰难。因此人们更加迫切地寻找重返“五四”启蒙精神域场的路径,渴 望重新踏上寻找自我、建构合理现代人性的现代化征途。“我是一个人,我应该有个人 的尊严”(靳凡《公开的情书》),黑暗中这急切的人的呼叫涓涓潜流为“重放的鲜花” 那一脉珍贵的人性源头,为新时期启蒙文学思潮奠定了思想的足音。 噩梦初醒,阶级利刃留在每个人身上的创伤犹在,血泪未干,人们急不可待地在天幕 初启的那一抹曙光的照耀下检视累累伤痕。文学遭受久久压抑、扼杀之后所积聚的力量 在此刻突破、喷发,爆裂出一幕幕家庭悲剧、英雄悲剧、青少年悲剧、知识分子悲剧、 知青悲剧、农民悲剧等等,建构起一个大型的悲剧舞台,真实而多侧面、多角度地再现 了“人群很快就变成狼群,整个社会变成庞大的疯人院”[2](p.433)这样一种人性沦丧 的恐怖社会现实。不过,特定的历史文化阶段决定此期文学作为政治上拨乱反正的伴生 现象,其重要功能在于民众情绪的抒泻和人民意愿的表露,个人的伤痕被视为国家的伤 痕,文学的社会批判价值置于艺术审美价值之上,泪水遮住了眼睛,呈现出政治/社会 化启蒙大于文化/心理启蒙、思想情绪启蒙大于语言本体启蒙的历史缺陷,缺乏一种更 为深广的历史感和更为深邃的文化感,因此大部分“伤痕”创作只能说是启蒙文学的序 曲阶段。 稍后的文学作品经过这番怒潮狂涛之后增强了思考力度,希求对民族悲剧的历史成因 进行追问,个人关怀有所加强。不少文本揭示出现代迷信、极“左”思潮乃是酿成人性 悲剧和社会悲剧的思想根源,而《李顺大造屋》等文本追思的历史跨度还要久远,从小 人物的命运中折射出深刻丰富的人性内涵。在此基础上,还有不少作品不约而同地将民 族反思和个人忏悔结合起来。“反右”斗争和“文革”都是民族性的灾难和悲剧,而民 族又是由一个个的个人组成的,每个人在民族悲剧中都是受害者,但也有人迫于外力或 者自身人格的萎缩成为伤害他人的人,受害者自觉不自觉地加入这场灾难的不断升级之 中,这种反思使得作品的人性关怀得以延伸,并且与“五四”启蒙思潮取得了历史性呼 应。冯骥才的中篇《啊!》的主人公吴仲义在非人的境遇中丧失了人的理性和尊严,杯 弓蛇影,陷入恐慌,以致害人害己酿成悲剧,令人不由想起叶圣陶笔下的潘先生和鲁迅 笔下的祥林嫂。金河的《重逢》、韦君宜的《洗礼》等则通过平反复职后的老干部的反 省乃至痛苦忏悔深化了这一反思的精神意向,“受了刑的我,不能不想到我亦曾刑人” (《洗礼》),仿佛狂人深思“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一般。《芙蓉 镇》(古华)、《人到中年》(谌容)、《西线轶事》(徐怀中)、《西望茅草地》(韩少功) 等则在向社会索要人的价值的精神向度上更趋深入和多元。不过,上述作品固然增加了 反思的力度,其社会/政治学的视野较之“伤痕”类文学也趋于开阔,但却未能进一步 充分注入鲜活的人文主义理性精神,尤其在人性层面上小心翼翼,难以直逼其真实的源 头。与此互为印证的一个现象是,此时文化思想界的主潮尚限于重读和“回归”马克思 主义,而对西方启蒙哲学、现代人本主义、存在主义等人学思想心存犹疑。所以笔者认 为,包括某些“反思”文学在内的这类创作也并不像人们所评价的那样标志了启蒙主义 思潮的回归,仍然未能最终突破社会/政治学的坚硬外壳,其意义主要在于从外部为启 蒙文学思潮的真正深入打下了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