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在进行时”里的真实 进入尤凤伟的小说世界是一件相对轻松、甚至是适宜的事情。平和的语言、不紧不慢 的叙述,让你感觉仿佛是坐在一个和蔼的说书人面前,他有一麻袋一麻袋的故事,慢慢 地抖开去——悲欢离合的演绎中弥漫出让人窒息的真实的迷雾。你身不由己地被裹缠了 进去,惊愕、绝望、挣扎中,蓦地发觉,说书人已杳无踪迹…… 这便是最近读《泥鳅》(注: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的最直接的感受。 精彩纷呈的故事与逼人的真实结合,是尤凤伟在现实主义的山径上匍匐、攀缘数载后 的宝贵心得。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说:“予人以真实之感(细节刻画得翔实牢靠)是一部 小说至高无上的品质——它就是令所有别的优点都无可奈何地、俯首帖耳地依存于它的 那个优点。如果没有这个优点,别的优点就会都变成枉然。”(注:亨利·詹姆斯:《 小说的艺术》,第15页,第94页,第100页,朱雯、乔、朱乃长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1年。)真实的细节是故事的脊梁,它将故事推入遍布可能性的巨大发展的惯性空 间。而尤凤伟做得更绝,他所有的故事都是义无反顾地向着真实的渊薮坠落。 在《泥鳅》里,真实具象为一群游移、飘零于城市的打工仔的生活原生态。尤凤伟像 一个穷追不舍的摄影师,将镜头对准这灰色的人群,且不断推近距离,于是我们看到了 他们疲惫的笑容,他们额上的汗珠,乃至眼泪与激情,连同那忽明忽暗地燃于心底的卑 微的希望与憧憬…… 对于这种真实,尤凤伟从不犹疑。就他而言,这些就像鲁宾逊刻在树枝上的日期那样 深刻、鲜明。他看到了,感触到了,思索过了。真实不再是哲学上那个纠缠不清、摇曳 不定的容易引起歧义的概念,不在神秘莫测,不在要通过什么精致的感官冒险才能捕得 它的一鳞半爪。它清晰地呈示在你的面前,生活的严酷和冷漠使得原本大而化之的“感 同身受”的方式成了衡量真实的权威尺度。如何让读者和自己一样“感同身受”呢?尤 凤伟使出了自己的绝活——抖开了故事的包袱。 尤凤伟对故事相当有信心,他认为作家有责任、也有义务把一个故事向读者交代清楚 ,叙述故事之于作家,就像素描之于画家,是一种基本功。精妙的情节在尤凤伟这里似 乎是源源不绝的,以致他来不及精挑细拣,细致描画,一概兜出便是了。于是,有头有 尾成了尤凤伟故事最大的特点。不到最后一个情节的涟漪彻底消失,尤凤伟是绝不肯轻 易罢手的。虽然写得有些膨胀、不透气,但无可否认,故事却是立体地凸现了。尤凤伟 仿佛是在跳着踢踏舞在故事中行进着,如沐春风,欢畅流动,由此带来的阅读的亲和性 是显而易见的。然而,那外表低调、不事花哨的叙述里却凝聚了尤凤伟全部的激情与智 慧,既是他的欢乐,也是他的绝望,既是他的苦痛,也是他的报酬。 为了使情节不至于散漫、游移,尤凤伟在《泥鳅》里创造了“泥鳅”这一意象。泥鳅 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动物,它作为主题的变奏不时在故事中闪烁、回响。小说中写到泥 鳅豆腐汤,泥鳅遇热往豆腐里钻,这完全是一种在求生欲望支使下的本能反应。作者以 此来暗示、渲染打工仔在城市里被命运之手任意牵着鼻子走时的无奈与挣扎。如果泥鳅 暗指国瑞的话,那豆腐即是喻指国瑞身边的一群女性,她们温柔的庇护最终没能挽回国 瑞悲惨的结局。 故事将真实与虚构密不可分地扭在一处。值得一提的是,《泥鳅》里孜孜以求的真实 是从“现在进行时”的生活流里捕捉的,小说和现实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甚至近得让 人有些屏息。民工在城市里不可不谓司空见惯,这一流动的群体离开了农村,却无法洗 去农民身份的烙印;进入了城市,却只能做个局外人,在都市的边缘和角落里喘息、做 梦。关于他们的报道虽不时出现,却难得跳出一张个性的脸庞,至于他们的心灵世界, 对大多数人来说,则更是一团黑暗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泥鳅》是及时的,它是以往 的农村题材在特定的当代条件下的发展与变体。与欧洲流浪汉小说的猎奇迥然不同,《 泥鳅》写的是当下的农民,尤凤伟的出发点是严肃而真诚的。 “当下”或者“现在进行时”是让不少作家神经紧张、望而生畏的词儿,它是遏制想 象的“紧箍咒”,对象明明近在眼前,却漶灭不清,无从把握,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 :“作为结构的具体的现在——对我们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行星;我们既不知道如何把它 存于我们的记忆中,也不知道如何以想象力来重建它。”(注:米兰·昆德拉:《被背 叛的遗嘱》,余中先译。转引自《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下卷),第578页,华夏 出版社,1995年。)“现在进行时”抹煞了空间的距离,吞没了“时间差”,而这些恰 恰是灵感、想象在凌空腾跃前必要的助跑。 2.真实的搁浅:尤凤伟与时间的“契约” 尤凤伟以他的激情连同说书人的机智为我们缝制了一个精巧、严密的真实的荷包,荷 包上布满了他亲手捻制的情节之线。故事将真实凝固、定格,但问题在于,当我们被吊 着胃口,从头读到尾——故事结束了,感觉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真实将告一段落, 连同真实中的人物——国瑞,也随着故事飘然远去。我们看到他凄然的笑容,却无法挽 留他那渐远渐去的身形。“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曾让人心醉神迷、信以为真地故事如今却断然将国瑞与我们隔开,故事那边,是另 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