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2)06-0019-07 现代性作为现代化的后果与表征,有着丰富复杂的内涵。它以启蒙主义为核心,反对 传统束缚、宗教教义、愚昧迷信;主张人性解放、人格独立,张扬理想主义、乐观主义 和审美自主品格,与此同时,伴随着工业化、科技迅猛发展也带来风险和弊端,战争浩 劫、生态危机,特别是人的精神的戕害:疏离感,方向与意义的迷失,心灵的飘泊等。 因此,现代性又必然具有多元性和反思性的特点。在东西文化交汇和冲突的历史背景下 ,生活在20世纪黎明期的郭沫若拥有诗性敏感的心灵和诗哲思辨的头脑,他对现代性的 拥合与感应使他前期的浪漫诗学呈现出丰富性和复杂性。但是,过去一些研究对其现代 性探讨往往失之于简单和片面。如在精神内涵上只注重其理想化的激昂与个性扩张的一 面,而忽视其忧患意识和自我审察的另一面;在创作方法上仅阐述其浪漫主义激情倾吐 、直抒胸臆的一面,忽略其受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影响的另一面;诗学价值观上只强调 其社会功利价值和意义的一面,而忽略其通过生命本真情绪融合功利和审美的另一面; 理论批评上也大多只注意其强调主体性的一面,而忽略其注意批评客观检察的另一面。 鉴于这些看法不能充分揭示郭沫若前期浪漫诗学的现代性;同时很容易将其诗学归于近 代性的范畴,因此,就上述几个问题对郭沫若前期浪漫诗学的现代性特征进行探讨是十 分必要的。 一、浪漫诗学精神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乐观意识与忧患意识,个性扩张与自我省察,讴歌文明与返回自然(包括远古和童年) 等诸种关系的起伏消长、互补交融,是郭沫若前期浪漫诗学在精神意蕴上的突出特点。 诚如茅盾所说,郭沫若是“五四”诗坛的“霹雳手”。在“五四”高潮期,与历史转 折关头破旧立新的巨大变革相对应,他那以《女神》为代表的诗歌,以雄浑的、豪放的 、宏朗的调子掀起了紧张、激动、奋发的情感风暴,猛烈地冲决封建罗网,以“药石的 猛和鞭策的力”,冲破东方古典文学灰青、忧郁的“中和”美,也冲破了西方世纪末文 学的感伤、颓丧氛围,表现出东方20世纪黎明期特有的乐观情调和崇高精神,从而以新 世纪的呼唤者,时代精神的礼赞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创作中对五四时代蓬勃进取的革 命现实进行了高度概括的、象征性的反映。即使在“五四”低潮期,郭沫若仍然在痛苦 中关心着现实人生、时代政治,闪耀着对未来的希望之光。 除了上述肯定人的个体价值,批判封建传统和现实黑暗,宏扬理想信念和乐观精神的 主导倾向之外,郭沫若的精神主体中还有另一条明显的线索,就是贯穿着的人的孤独感 和忧患感,表现出强烈的怀疑意识、忏悔意识和回归自然的愿望。 在郭沫若前期思想和创作中,曾经历过两次精神危机,也经历了两次思想的转折时期 。第一次是“五四”运动前后。当他赴日本留学初期,由于婚姻问题失意,因生理缺陷 而导致医学事业受挫,旅居异国受到民族歧视等原因造成了他在精神上“最彷徨不定而 且最危险的时候。有时候想去自杀,有时候又想去当和尚”。他企图在形而上学的哲理 玄想中,寻求精神的寄托。因此,“每天只把庄子和王阳明和新旧约全书当作日课诵读 ,清早和晚上又要静坐”。大量中外哲学著作的研读,使他“发现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形 而上的庄严世界”。同时,也更促使他从哲学角度探讨人生问题。他说:“我时常问自 己,是肯定我一切的本能来执着这个世界呢?还是否定我一切的本能去追求那个世界?” 这样,社会生活中实际问题的触发和人生最终意义的哲理探讨,便使他的忧患、怀疑意 识从世界观深处产生出来。从1916年到1918年,郭沫若在《寻死》、《夜哭》、《春寒 》等旧体诗,在《死的诱惑》、《新月与白云》等新诗中,忧患意识不是一般的悲凉、 焦灼心情,而是表现为以生死反思为特征的一种强烈情感。郭沫若这种以生死反思为特 征的忧患意识,一方面是出于个体存在价值的思考,另一方面,这种心灵觉醒还有具体 的社会内涵和现实生活的契机。正因为郭沫若在“五四”前有这样深沉的孤独感和忧患 感,所以他在“五四”高潮期写下的一系列诗篇,所追求的新生是死亡废墟中诞生的新 生,所呼唤的创造是彻底毁坏的创造,所向往的光明是黑暗中破晓的光明,所歌颂的欢 乐是极度痛苦之后的欢乐。举火自焚的凤凰,创造“新鲜太阳”的女神,投湖前的屈原 ,他们对封建传统和现实黑暗的破坏,对宇宙真理和人生奥秘的追求,以及梦醒后无路 可走的痛苦,都是感情浓烈的,理性态度鲜明的。这种情感的、理性的抉择,正是自我 意识的充分显露和外化。同时,在死亡和新生、破坏和创造、黑暗和光明、痛苦和欢乐 的辩证转化过程中,“自我”的自审意识和忏悔意识又鲜明地贯穿其中。郭沫若在写作 《凤凰涅槃》前三天,写信给宗白华,忏悔自己,“我不是个‘人’,我是坏了的人,我是不佩你‘敬服’的人,我现在很想能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烧毁了去,从那冷静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1](P11)他还多次称自己为“罪恶的精髓”。“我常恨我莫有Augstine、卢梭、托尔斯泰的天才,我不能做出那赤裸裸的《忏悔录》来,以宣告于世……我的罪恶的负担,若不早泄个干净,我可怜的灵魂终久困顿在泪海里,莫有超脱的一日”。郭沫若这种自我坦露和剖析反思的特点,基于他对“人”的概念的理解。他在谈到歌德时说,“他是浮士德、神、超人;而同时又是靡非斯特、匪勒斯、恶魔、狗。所以威朗德说:‘歌德会被人误会,因为很少有人能够掌握这样一种人的概念’”[2]。正是基于对“人”的哲理的、社会的复杂内涵的理解,否定旧我的自审意识和忏悔意识才明显地体现在《女神》之中,凤凰集香木举火自焚,包含着对旧我的否定。“呵呵,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便是把金钢石的宝刀也会生锈”。这表现了对人的精神阴暗面的清醒认识。还有那“自我”的化身——“天狗”,在突入宇宙,获得无穷能量的同时,又自噬其身,在毁掉皮、肉、血、心肝等旧形骸时,“自我”进一步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此外,“地之子”在地球——“母亲”面前的自责、忏悔;雷峰塔下,“我”对锄地老农的仰慕之情等,都属于这类感情。闻一多曾高度评价郭沫若《女神》中这种“不怕有罪恶”,“能忏悔、能革新”的自我解剖精神,说诗人正是从这里“喊出人人心中最神圣的一种热情”[3]。田汉也称《女神》是诗人自我的“血”、“泪”、“自叙传”和“忏悔录”[1](P79)。由上所述,即使在“五四”高潮期,在郭沫若的思想和创作表现出对个体价值作充分肯定的时候,也融入了忧患、怀疑意识,贯穿着自审、忏悔精神,从而更鲜明地表现了人的意识觉醒后个体心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