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拯救与逍遥》中,刘小枫站在“上帝之善”的立场,将整个现世的中国文化斥为 恶的文化。但是,如果说刘小枫将“恶之花”送给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误读”,那么 送给鲁迅则是一种“正读”。我在拙著《走向21世纪的鲁迅》一书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中 ,就从鲁迅与尼采的关系以及鲁迅的人格精神、文学观念、小说创作、散文诗创作乃至 鲁迅的动物爱好与鬼魂爱好等各个层面,全面地论述了鲁迅作为“东方的文化恶魔”的 现代意义。不过,上帝耶和华差遣来的大善人——几乎是第二个耶稣基督的刘小枫是容 不得一点恶魔精神的,于是他在《拯救与逍遥》中就开始对鲁迅进行诋毁和漫骂,而这 种诋毁和漫骂几乎也超过了一切王朔与葛红兵们。他甚至将鲁迅当成是遮蔽中国精神的 “黑暗的闸门”,骂鲁迅是阴冷、阴毒的无赖!奇怪的是,当王朔、冯骥才、葛红兵等 人非议鲁迅的论调刚刚发表的时候,就引来了一大片反驳的文章,而对于诋毁、漫骂鲁 迅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刘小枫,学术界却保持了少有的沉默。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今天笔者就算是在沉默中爆 发吧,因为笔者既不惧怕刘小枫的大神耶和华,也不会为刘小枫玩弄的那套哲学概念所 糊弄,而想秉持公心为鲁迅说几句在本人看来还算公道的话。 人们不是说鲁迅清醒深刻吗?但是在刘小枫看来清醒深刻又算什么:“觉醒的冷眼有什 么了不起?难道清醒、理智地看透一切,就算是了不起的精神?”(注:刘小枫《拯救与 逍遥》第330页,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7月修订版,下同。)这话似乎在告诉人们,迷迷 糊糊在睡梦中是了不起的,因为相信上帝就不需要清醒,反而需要迷糊,个体的人即使 面对着巨大的不公正和荒谬,也不要抗争,这样你在此世的受苦就会成就在来世的幸福 。不过,清醒深刻毕竟还是有点褒义意味,要彻底否定鲁迅就应该连他的清醒深刻也一 并否定: 鲁迅觉醒的冷眼犀利吗?看到现实的严酷、历史的荒唐甚至中国的国民性,并不需要特 别犀利的目光。鲁迅的“觉醒”深刻吗?看到历史的恶必然会嘲笑人的善良愿望,有何 深刻所在!(第330页) 在《拯救与逍遥》中,刘小枫论鲁迅的部分是全书中最缺乏逻辑和庞杂的,你很难找 到一个线索,或者说唯一的线索就是抓住鲁迅几句话就破口大骂。有时候他似乎是很真 诚地说鲁迅几句好话,但是你读着读着就会发现,原来他这几句好话是为了更狠毒地贬 低和漫骂鲁迅。他开始说鲁迅清醒深刻,但是不一会他就认为鲁迅一点也不清醒深刻; 他忽而说鲁迅伟大,目的是说鲁迅伟大得卑鄙、不值一文。为刘小枫辩护一句,他并不 全然不通逻辑,他有时采取的仅仅是欲扬先抑的战略。不信,我就再引他一段原文:“ 鲁迅精神的伟大,也在于他的自知之明,懂得所有的良善都是虚假”。(注:刘小枫《 拯救与逍遥》第337、341、336-337、329、70-71、332、332、331、338、339、341页 。)但是不一会,鲁迅的自知之明就随风飘走了,伟大也就没有了着落:“比起卡夫卡 的自知之明,鲁迅是不是根本算不上有自知之明?鲁迅因批判国民性而成为国魂,这国 魂是否就是他批判的国民性自身?”(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337、341、336-337 、329、70-71、332、332、331、338、339、341页。)他一会儿说“《野草》当然可以 算作存在主义,但那是施蒂纳、萨特式的存在主义”;一会儿又用装傻的方法来贬低鲁 迅:“一直传说鲁迅那里有一种哲学”,但他对这个“传说”几乎没有论证,就下了断 语:“鲁迅精神本质上是政治性的,而非哲学性的”:“既然如此,人们称他为伟大的 思想家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思想富有政治性、战斗性就变得伟大了?政治性的思想难道 就非得如此恶?传统的吃人以礼教为口实,如今,为了未来的幸福和光明地作人(似乎是 别字,原文如此),也得吃人。鲁迅改变的只是吃人的口实,屈从的却是吃人的事实。 ”(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337、341、336-337、329、70-71、332、332、331、3 38、339、341页。) 据刘小枫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鲁迅。但是在刘小枫笔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 非常的善良伟大,鲁迅却是非常的卑鄙渺小,因为鲁迅并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提并 论,而仅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塑造的恶魔式的坏人。而且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笔下的恶魔式人物如伊凡、伊鲍里特,鲁迅也还不配。不仅是因为鲁迅“没有达到伊凡 和伊鲍里特的深刻和真诚”,更重要的是,“鲁迅的心灵从来不曾被缠绕伊凡和伊鲍里 特的问题(没有上帝,现世恶的事实该怎么承受)纠缠过。鲁迅实际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笔下的斯塔夫罗金、韦尔霍文斯基甚至斯切潘诺维奇”。为什么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差距有如此之遥呢?说穿了,就是因为鲁迅不信上帝,而据刘小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是在绝望之际也笃信上帝。又据刘小统,从来就没有为他提供过对爱心、祈告寄予无限 信赖的信念,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怀和气质似乎可以理解。但据说鲁迅通西学,事 实上,他的确知道遭‘众犹太人磔之’的耶稣基督,知道西方精神在深渊中祷告的基督 教信念,而且也晓得中国国民性‘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问题在于,鲁迅并不相信 认信基督教的信念,而是相信恶的事实力量。”(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337、34 1、336-337、329、70-71、332、332、331、338、339、341页。) 刘小枫终于把谜底道破了,原来一个艺术家伟大不伟大,仅仅是看他相信不相信上帝 。传说刘小枫获得过文学学士学位,从他的大著经常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来看他仿佛也 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他似乎没有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知道弗洛伊德对《卡 拉玛佐夫兄弟》的解读,更不知道巴赫金解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理论”以及对于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它评论。否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眼里也就变得不崇高不伟大 了,即使还有点价值也比不上中世纪对上帝的颂歌。事实上,刘小枫的艺术准则绝对是 反现代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所表达的波希米亚式世界观鄙弃现存的道德原则, 其理由是,接受任何非由自己创造的价值就是不诚实。自此之后,‘恶之花’成为现代 诗的原则,着意破坏有意义的内容,希望通过表达破碎世界的形式来取得某种意义,抵 抗生活中意义的毁灭。”但是,“如果生活世界的本相就是破碎、荒诞、无聊,而今诗 人把诗变成破碎、荒诞、无聊的形式本身,怎么会成了对破碎世界的诗化反抗?……明 明自己随同世界的沉沦一起坠落,却自己认为在反抗”。总而言之,“凡没有担当起在 世界的黑夜中追问终极价值的诗人,都称不上贫困时代中真正的诗人”(注:刘小枫《 拯救与逍遥》第337、341、336-337、329、70-71、332、332、331、338、339、341页 。)。刘小枫的前提如此,鲁迅又有什么资格称作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