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作为一种自由的先锋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先锋作家孤独而又执著的探索,文学发展到今天会是 怎样一种格局;也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批又一批具有鲜明独创品格的作品,文学流传 到今天又会是怎样一种形态。我们的文学之所以呈现出当今这样丰富复杂、多元共存的 审美格局,并产生了一些足以经受历史检阅的经典性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无数 先锋作家在不断反叛传统的过程中进行艰辛探索的结果,也正是他们经历了无数次的怀 疑、忽略甚至被否定的结果。他们顽强地坚守着文学作为自我内心真实表达的需要,冲 破一个又一个被视为艺术铁律的传统规范,在探求种种新的审美价值与形式表达的过程 中,成功地将艺术引向更为自由、更为深邃的审美空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尤奈斯库 说:“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注:《法国作家论文学》第579页,北京三联书店, 1984年。) 是的,先锋就是自由,就是逃避圭臬。但是,这种自由又决非为所欲为。它不能逃离 写作作为人类精神显现的一种手段和方式,不能逃离文学对人类生命本质及其存在真相 的探索目标,更不能逃离以语言的方式重构某种审美理想。先锋文学的自由,是一种创 作主体精神上的自由,是在审美形式选择上的自由,是一种怀疑与反抗的自由。这种自 由的实现,是基于先锋作家必须拥有足够的精神禀赋以及强劲的探索能力,必须拥有超 常的审美预见力以及怀疑与反叛的勇气。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的天质是反专制主义 的,“小说作为建立在人类事物的相对和模糊性之上的世界的样板,与专制的天地是不 相容的。这一不相容性比起一个不同政见者与一个官僚、一个人权斗士与一个行刑者之 间的区别还要深,因为它不仅是政治或道德的,而且也是本体论的。这就是说,建立在 惟一真理之上的世界,与小说的模糊与相对的世界两者由完全不同的说话方式构成。专 制的真理排除相对性、怀疑、疑问,因而它永远不能与我所称为小说的精神相苟同”。 (注: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1页,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 虽然昆德拉强调的是一种人义论上的自由主义伦理法则,但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 志和探索激情的先锋作家,他已明确地感受到了一切传统叙事模式及其审美观念中所包 含的专制主义色彩,所以,他极力主张小说创作必须向一切专制化的伦理规范进行挑战 ,从而在最大程度上重新找回自我内在的思想自由。“随着思想的自由,词语、态度、 笑话、思索和危险思想的自由,理智上的挑衅日益缩减,在普遍趋炎附势的法庭的警惕 监视下,冲动的自由日益扩大”。(注:米兰·昆德拉语。转引自刘小枫《永不消散的 生存雾霭中的小路》,见贺雄飞主编《守望灵魂》第445页,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 0年。)事实上,只有这种“冲动的自由”得以真正的扩大,才能为小说创作内在空间的 拓展提供更为强大的精神支持。 为内心的自由而写作,为反抗一切制约着人类生命真实秉性的枷锁而写作,这是先锋 作家的重要目标。先锋文学所体现出来的叛逆性、独创性、非大众性、不可重复性以及 动态性,在本质上都是源于这种创作主体个性自由的表达。拥有自由,恪守自由,用自 由的生命形态去对视公众化的现实,去对视庸常的心灵,才能使先锋作家不会受到任何 意识的潜在规约,才能保持着先锋作家永不枯竭的创新能力,才能树立先锋作家卓尔不 群的人格魅力。 然而,审度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先锋小说,我们会发现,尽管它们已经挣脱了传统叙 事圭臬的强力制约,但是先锋作家对自由的获取却并不彻底,尤其是九十年代之后急剧 变动的社会现实及其文化思潮,又以各种形态形成了许多新的潜在的制约。它不仅导致 先锋作家群体的急剧萎缩和探索热情的大幅回落,还使得先锋小说内部也不断地呈现出 各种新的、反复迂回式的重组与整合,以至于不少人认为,中国的先锋小说自此已开始 全面步入低潮,甚至是“先锋的终结”。(注:关于此点,可参阅陈晓明《关于九十年 代先锋派变异的思考》与孟繁华《九十年代:先锋文学的终结》两文,见《文艺研究》 2000年第6期。)实质上,在这种迂回式整合的背后,许多直接影响先锋小说(其实包括 所有先锋文学)发展的重要障碍已经渐渐地暴露出来,而这些障碍,似乎还没有引起先 锋作家们的广泛警惕。 障碍一:虚浮的思想根基 在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先锋小说所面临的多重障碍之中,最为突出也是最为关键的,我 以为就是先锋作家普遍缺乏应有的精神深度和思想力度,显露出相当虚浮的思想根基, 并导致很多作品在审美意蕴的开拓上始终徘徊不前,无法获得常人所难以企及的种种精 神深度。 从客观上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锋作家,他的最直接的表现,也许是他那独一无二 的话语形式,是他在文本上所做出的带有超前性的叙事特征,但这种形式上的开创性并 不是他的终极目的,而是他为了更完整地表达自己审美思考所创造的“有意味的形式” 。因此,判断一个作家是否属于先锋,关键就是要审度他的精神内核中是否存在着与现 实价值体系保持着对抗的姿态,检视他的审美发现是否带有超前性,是否对社会、历史 、生命和自然有着更深更远的认知,是否在存在的境域中具有顽强的开拓性。我以为, 这才是先锋文学的本质。真正的先锋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先锋,它体现的是一种常人难以 企及的精神高度,是一种与主流意识格格不入的灵魂漫游者。先锋作家只有在精神内部 具备了与众不同的、拥有绝对超前的先锋禀赋,拥有了对人类存在境遇的独特感受和发 现,才有可能去寻找、探求新的话语表达方式,才有可能去颠覆既有的、不适合自己艺 术表达的文本范式,才有可能去自觉地进行话语形式的革命。卡夫卡没有对异质化社会 的刻骨感受,没有发现人性被世俗利益疯狂扭曲后的可怕情形,没有对生命无奈而绝望 的体恤,也就不可能找到让人变成甲虫的变异方式,也就不可能让一个艺术家以自囚的 方式表达他对世俗的愤懑和无望。这里,精神的统领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