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代小说的民间性、民间走向、潜在的民间因素,许多学者特别是沪上的批评家 ,已经有了许多很好的论述。但我以为关于这一概念的历史传统,其在当代的流变,特 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不同美学形态的表现,仍有值得梳理、区分与探讨之处,本 文即试图对以上几个问题作一些粗略的探究。 一、小说艺术的“民间”传统 作为文学或美学概念,“民间”一词大约始出自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序山歌》。在 此篇短文中,他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同主流文学、文人写作相分野的“民间”说:“书契 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 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惟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 轻,歌者之心亦愈浅。”在这里,“民间”作为一个文学空间、一种艺术风尚、一种美 学风范与格调的概念,已经十分清晰。它是文学最早的范本,是一切文人写作的源头。 但随着文人文学与主流文学的发育,这个源头反而受到了漠视,渐渐被遗忘和排挤在“ 正统”文学之外,乃变成了“山野之歌”。然而这些“民间性情之响”的山歌,却有着 “荐绅学士”的文学所没有的可贵之处——它们的歌者都是“歌之权”很轻的山野之人 ,因为与权力的写作相去甚远,其写作的心理和写作的内容就看上去“愈浅”,然而, 浅则浅矣,“情真而不可废也”,因为“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冯梦龙推崇这种“ 不屑假”的文学,便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民间白话小说,因此方有对开创中国小说传统具 有重要意义的《三言》,《三言》无论是文化立场还是其美学趣味都是“民间”的,也 正是因为其民间性与“非官方”、“非主流”的性质,它们才特别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 。 尽管“民间”一词的出现晚至明代,但小说从它的诞生时起,就注定了它的“边缘” 性民间基质。“小说”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庄子笔下时,就表达了说话人对它的轻蔑:“ 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注:《庄子·外物》。)“小说”在这里显然是 指小人物的道理,离真正的“大道”哲思远矣的世俗言谈。东汉史家班固在其《汉书· 艺文志》中列出了“小说”一类文体,并专就“小说家”的概念作了阐述,“小说家者 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 不忘。”他还引用孔子的话加以补充说明:“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 君子弗为也。”(注:《论语·子张》。)下层的官吏所记载整理的那些“闾里小知”、 “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就成了“小说”。“小说”多陷于奇谈怪论、荒诞不经之事, 所以“君子弗为也”。“小说家”只是一些小人物,因为需要基本的文化水平,所以才 由“稗官”来充当。 明代是中国小说走向成熟的时期,不只《三言》、《二拍》等整理自民间的话本与拟 话本小说,而且在同样基础上还诞生了成熟的长篇小说,诞生了所谓“四大奇书”《三 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历史、游侠、世情、神魔,中国小 说的几大传统都已因之发育成熟。这些长篇小说虽属文人创作,但无疑是在融入了大量 来自民间的文化与艺术因素的基础之上诞生的,体现了浓厚的民间精神与审美价值取向 。 总体上看,传统小说的民间基质大致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江湖”空间或市井的生活场景。与诗歌和“文章”一直以主流道德与崇高理念 为书写对象不同,小说多描写的是“绿林盗匪”的传奇和“引车卖浆者流”的生活景观 。啸聚山林、寄身水泊、“飘蓬江海漫嗟吁”的《水浒》英雄当然是托身民间的,它最 完整地勾画了一幅江湖民间社会、及其特殊的“江湖意识形态”的图画;《金瓶梅》写 的完全是市民生活的场景,它可以说是在《水浒传》故事的主干上旁枝斜出的分支,在 市民趣味的支配下又被“演义”和“演绎”而成的,这充分反映了一般受众对世俗生活 内容的兴趣。应该说“市井”和“江湖”正是在这两部小说中,成为了两个典范的文化 和美学概念,也成了最重要的民间文化范畴,它们都是相对于“庙堂”社会的民间世界 的典范符码。事实上,如果说《金瓶梅》这部小说是有重要意义的话,那它的意义远不 在于它对明代末叶社会生活的所谓反映与批判,而在于它对市民生活情趣的生动细腻的 表现,并由此标立了一种与主流教化式的写作完全不同的、娱乐性和市民式的写作立场 与叙事方式。 二是道德的民间化。“庙堂”的基本道德尺度是“忠”;而“江湖”的基本道德尺度 则是“义”,“义”是民间的,“忠”则是主流的,“忠”表达的是“垂直”的“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制的统治者道德,而“义”表达的则是“平行”的平等的“四海 之内皆兄弟也”的民间道德。《水浒传》之所以受人喜爱,主要是由于读者在阅读中, 从民间的非正统道德那里获得了一次极大的精神解放,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民间意识形态 的力量,以“义”的名义,赋予了这些绿林好汉的杀人越货、“抡着两把板斧只管砍过 去”的性格与行为以特殊的“合法性”,因为他们是讲义气的,所以杀人就有了特殊的 理由,就成了英雄之举。普通人从这里找到了一种对抗于以“贪官污吏”为代表的强权 与暴政的力量,所以就不仅合法,还合情理。在《三国演义》这部比较“主流”的小说 里,作者也有效地使用了民间道德对“扬刘抑曹”的正统道德进行补充和消解,“是非 成败转头空”的慨叹,使另一种“人本”的民间历史观得以确立。“秋月春风”,“江 渚渔樵”,不以成败论英雄,惟剩人生感慨,岁月沧桑,这是一种典范的“中立”式的 “中性”的民间历史意识。同时作者还刻意强化了“刘关张三结义”的江湖性质,淡化 君臣主仆的关系,突出手足兄弟的义气,这显然是为了强化其民间道德与美学倾向,以 照顾一般受众的阅读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