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587(2002)06-0074-05 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的写作时间大约在1935-1936年初,1936年8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全书共收散文41篇,主要内容是回忆两萧在哈尔滨时期的一段艰苦的生活经历,具有较强的纪实性和自传色彩。但是它又与一般的自传不同,对此,葛浩文博士曾经指出:“《商市街》一书虽然与自传不同,缺少有关作者‘真实性’的资料,但读者却能由此书得到相当丰富的、宝贵的知识——而对萧红在写作时期的心理有所了解。”[1](p72-73)他注意到了《商市街》是经过时间的过滤和作者情感的沉淀以后才创作出来的,在回忆中融入了作者创作时的情绪这一问题。的确,《商市街》虽是回忆性题材,但与萧红创作时的情感和心境有着密切的关系。至于这部作品表现了萧红怎样的心境和情绪,葛浩文没有作进一步的分析,本文试图了解这一点,进一步发掘《商市街》的丰富内涵。 危机中的两人世界 萧红的创作视野并不狭窄,她的小说很少局限于个人生活的天地,她关注更多的是社会以及那些被侮辱受损害的人。即使她生活在家庭的小圈子里,她仍然写出了像《生死场》那样表现重大题材的作品。那么,在她完成了《生死场》之后,她为什么如此关注她与萧军的两人世界?在41篇散文中,几乎篇篇离不开“我”与“郎华”,几乎达到了重复与雷同的地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从外在原因上讲,萧红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创作的感觉,需要一个酝酿和积累的过程,反观一下刚走过的那段不寻常的生活经历,做一个纪念,也是自然的;同时,萧红和萧军到上海以后,在鲁迅先生和朋友们的帮助下,生活安定下来了,与在哈尔滨时所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形成了对比,回忆那段往事也在情理之中。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感到,《商市街》的创作还有某些重要的原因。 从创作心理学上讲,作家所写的往往就是他最关注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萧红在这个时期如此关注她与萧军的两人世界,恰恰是因为两人世界出了问题。从一些资料上看,萧红和萧军到上海以后,两人关系出现了重大裂痕,在一个时期内,萧红曾一度达到了难以排解的程度,最后只好远渡日本,通过分离来疗治情感的创伤。但这种情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详细记载。不少传记作者认为,两萧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潜存着危机,他们的情感一直并不和谐。有些事情早在哈尔滨时期就已经发生了,只是到了上海以后更加突出罢了。对此,萧军总是直言不讳,他坦率地讲到了两人的不和谐处和冲突处,他提到的一件事也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他说他和萧红到上海安顿下来以后,房子里能够安放下两张床了,而过去他们只能挤在一张床上。两张床放好的第一天晚上,萧红就提出要分床而睡。但是到半夜里,萧红却在独自低泣。当萧军前去询问时,她掩饰地一笑说:“电灯一闭,觉得我们离得太遥远了”[2](p133)。实际上可能远不是那么轻松,萧红是很隐忍的,萧军也多次说萧红很隐忍。那么,在萧红的内心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悲伤和哀痛?这些,我们只有通过对《商市街》的细读才能寻找到答案。 在《商市街》中,萧红对当时艰辛生活的回忆,对相濡以沫的伴侣萧军的描述所传达出的情绪,不是没有甜蜜和快乐,但更多的是寂寞、痛苦和惆怅。散文记叙的是两个人的生活,但更多的时间是她孤独一人。虽然“郎华”的名字在文章中频频出现,但读者看到的常常是他的背影,或者说他的形象是模糊的。而萧红是不乏捕捉人物形象的才能的,尤其是与她亲近的人。她写祖父的慈祥和爱心,写鲁迅的生活,都是那样细腻传神,栩栩如生。由此不难看出,萧红在《商市街》中对萧军的描写和感受,从某种程度上看,情感是压抑的。对此,许广平在与萧红的接触中感觉到了,她说:“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的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时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好像加热水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是水点,一点也遮不住。”[2](p83)梅志也谈到她在鲁迅家里看到萧红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由此不难想像萧红创作《商市街》时,已经感受到情感的危机,创作情绪处于低落时期,回忆往昔的生活而带着创作时惆怅的情绪。我们看到在《商市街》中,为了生计,萧军总是在外面奔波,即使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倾心交谈。而在萧军的此类作品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面貌,如《绿叶的故事》,全篇都是两人热情、浪漫、欢愉的对话。在萧红的记忆中,萧军与她最深入的交谈,往往是萧军谈到旁的女人的时候。《夏夜》回忆了萧军与汪林之间的关系,他们总是在外面谈到很晚,萧红独自睡去,萧军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终于有一天,萧军告诉萧红,汪林爱他,但他不能接受,因为有萧红。《家庭教师》回忆了萧军的一段细语:一天晚上,他向萧红打开了幽禁的心灵,讲述了他与从前的恋人敏子姑娘的事,他仍对敏子姑娘怀有深深的爱恋,反复自语般地说:“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嘴唇通红通红……啊……”萧军讲到忘情时,完全忘记了身边的萧红和她的感受。萧军是率真的,也是粗心的,他不大能够体察萧红细腻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往往在无意之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册子》一文回忆了她与萧军有一次在江边游泳的事。萧军上岸以后,发现衣服不见了,光着膀子不好在大街上走,萧红只好跑回去给他拿衣服,同时萧军捉的一条鱼也让她带回去。当她满头大汗地跑来把衣服递给萧军时,他首先关注的是那条鱼,而不是向萧红致谢,萧红感到不悦。对此,萧军认为萧红过于神经过敏,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十三天》回忆她有一次生病,萧军把她送到朋友家中,托付给朋友照看,这让自尊的萧红在情感上难以接受,她暗自悲伤、哭泣。萧军说是三二天去看她一次,结果直到第八天才来看她。她感到受了委屈,好像受了虐待一般难过心酸。因为一个生病的人,更需要亲人的温暖和照顾。她感叹道:“穷人是没有家的,生了病被赶到朋友家去。已是十三天了”。在《一个南方姑娘》中,她以一个妻子的敏感,察觉到两人面临的危机。这一切都在萧红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创痛,而她却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就像她有一次挨了萧军的打在朋友面前掩饰一样,尽管装出自然的表情,但是留在脸上的伤痕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