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1106(2002)05-0058-07 本文试图从郁达夫的伦理心态切入,描述其矛盾诡异的伦理行为,探寻隐藏于内部的文化根源及紧张关系,廓清多年来郁达夫研究中似已解决却依然存在的问题,并说明:像郁达夫这样已经对本土文化失信的作家,在殖民主义文化又普遍失效的历史语境中,因价值选择的惶惑所遭致的巨大的内心痛苦以及写作的救赎作用。我的用心在于:在价值失据的时代,吁求重建有信的写作与文学。 敞开与囚禁 郁达夫复杂的伦理心态,在我看来,首先表现在感性生命的敞开与囚禁的冲突上,即情感与理智的矛盾,“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的斗争”[1](P202)。这种冲突,实际上是他面对本土与异质文化伦理观念所产生的价值选择的困惑在心态上的投射,也是人类共有的存在与文明的两难困境在个人身上的体现。 郁达夫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生活在本土文化与殖民主义文化杂糅并存的文化生态中;生活在西方已将中国文化纳入文化全球化轨道的当口。这时的中国是启蒙的中国,需要以西方的科学、民主、自由的思想,来照亮被封建专制文化愚昧的心灵;这时的中国又是救亡的中国,需要以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来鼓舞国民,抵御西方列强。反抗殖民文化,也是反帝意识的体现。这样,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就共处于既被否定,又被坚守的尴尬境地,对于它们所负载的伦理价值观念的择取就是一个问题。 就郁达夫那样的现代知识分子而言,对西方文化的信赖胜于中国本土文化。一方面是历史的经验,前者为现代西方世界带来了繁荣的物质文明,而与后者相伴随的则是一个积贫积弱的近代国家;另一方面,是对知识进化论或者说文化进化论的确信,现代西方文化是工业社会的产物,而中国本土文化是前工业社会的遗产,所以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本土文化。我不想去说这样的观念对不对,我想说的是,正是这样的观点使郁达夫们在价值取向上倾向于西方。 然而,“信赖”是一回事,生活的践行又是另一回事。行为总是滞后于思想,顽固坚韧的力量往往来源于传统。尤其像郁达夫那样饱读唐诗宋词,痴迷竹林七贤,深谙士大夫生活方式的作家,常会出现行为方式与思想信仰的错位:在思想上仰慕西方伦理,而行为方式仍惯行在古代士大夫的生活轨道上。别的不说,身为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不也是一面在倡导科学民主,一面又来往于秦楼楚馆的风流韵事吗?[2](P33) 因此,价值取向的迷茫,思想的守望与行为方式的悖离,是郁达夫那个时代的共相。表现在伦理心态上,感性生命的敞开与囚禁的冲突则是最为内在而深刻的。 具体到郁达夫,他在16岁以前,系统地接受了中国本土文化的教育,而以后的十年,又以逐步西化的日本为中介,大量地接触西方文化。两种异质文化承载的伦理观念,先后契入他的文化心理结构,其中对立的部分,是其感性生命的敞开与囚禁相颉颃的重要文化根源。 中国本土文化的伦理原则最早化入郁达夫的理性生命。他是沿习士大夫的正规渠道,从书塾开始传统文化的发蒙的。他进入书塾的方式带有严格的宗教仪式的意味。多年以后,他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这样写道: 我的初上书塾去念书的年龄,却说不清楚了,大约总在七八岁的样子……忽而门外来了一位提着灯笼的老先生,说是来替我开笔的。我跟着他上了香,对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立起来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写了一张“上大人”的红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夹着绿布书包,拖着红丝小辫,摇摆着身体,成了那册英文读本里的小学生的样子了。[3](P622) “灯笼”、“老先生”、“神位”、“香案”、“《三字经》”都是深具中国本土文化精魂的意象。宗教仪式般的肃穆、虔诚、神圣给予幼年郁达夫的,是对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本土文化的敬畏感和神秘感,他就在这样的感觉中去亲近和拥有了自己的文化血脉。他从一开始就被纳入了传统士大夫的培养轨道。 至于“那册英文书”,指的是郁达夫初学英语时用的教科书,是英国人编给印度人读的,里面讲到了中国人读书的奇习,说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这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读书人形象,其实也是古代士大夫的画像。进入书塾后的郁达夫,也成了自鸣钟的摆,而且一摆就是五六年。这样长的时间,对于敏慧的他领悟本民族文化精神有了基础。何况,在书塾改为学堂后的二三年内,在他留学东洋前,虽也学过一些洋文,譬如英语,但不过是用它在《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等泛黄的封面上,写一些“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之类的玩意儿罢了。[3](P627)这说明,他们当时的主攻方向仍然是本土文化。 富阳是迷漫着浓厚的古文化气息的,富春江、严子陵钓台都流传着许多动听而诡秘的文化神话故事。李清照南渡后的流风遗韵,还不时被那斜倚在江边乌桕树下的老人提起。富阳是能显现中国文化精髓的吴越文化的重要部分,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郁达夫就生于斯长于斯,又接受着正统的教育。按照文化人类学家的说法,这一文化生态环境中的单词、概念、思想、信仰、风俗、习惯等文化的各种符号含义,就会自动生成其心灵和自我的组成部分,内化为相对稳定的理性原则与规范,沉积于他的文化心理结构,规约其伦理价值取向和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