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乃至于整个中国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时段能如80年代以来这样,女性散文获得了长足发展:散文家队伍空前扩大起来;散文创作成绩斐然,可与男性散文创作并驾齐驱;散文风格鲜明独特,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在这段时间里,中国女性散文的思想观念、文化水准、审美境界和文学艺术品位等都达到了一个新高度。然而对女性散文研究却很不够,其中原因可能很多,但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观念的束缚,即研究者往往自觉不自觉地以传统的社会关注方式和男性审美模式来看待女性散文,或是过于贬损其成就,或是误读其价值意义。如何从更广大的背景切入,从女性自身的经验特性和美学趣味对其进行考察,这将是十分必要也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当然,女性散文还存有不少问题,如何对其进行新的超越,这也是值得研究者深思的。 一、物性体悟与天地道心 关心社会问题尤其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及其人生图景,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责任感和道义感从事散文创作,这是中国现代女性散文的基本理路和价值取向,于是有了冰心“爱的哲学”式的散文,谢冰莹的《从军日记》和萧红的生之维艰的苦难式散文。即使到了80年代及此后的相当长时间内,女性散文这一思维定式也没有改变,像丁玲、韦君宜等人还一直在探讨“文革”给中国文化及文学带来的灭顶之灾。一般说来这是对的,因为整个20世纪的中国充满无边的苦难与抗争,作为以真情取胜的散文尤其是女性散文就不能不写这些内容。问题是,如果总是站在社会问题和人生图景来观照,散文的发展与创新是困难的。 进入80年代中后期,尤其到了90年代,女性散文创作有了改观。不少作家开始摆脱凡事都要从“社会”着眼,都从“人”入手的固定模式,将整个天地自然纳入自己的视野,她们尤其喜爱选取大自然的事物来表现思想感情及其体悟。有人写自然现象,有人写动物,有人写植物,有人写花朵,还有人写虫子,更有人写无痛感生命的器物,当然也有人将这些自然之物混融起来写,女性散文的题材空间比以前大大拓展了。更重要的是,她们写“物”并不简单地用人类社会的意识来观照,而是赋予它们天地自然的属性,即物性,这就与一般意义上写自然之“物”区别开来。这是一种以天地自然之心来体悟自然之物的心怀,它完全抛弃了人是宇宙主宰和万物精华的人本主义思想。正如刘勰所言:“夫情发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注: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第二十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这种文化观念和思维方式的改变,必然导致作家对一切事物的尊重,对物性的热情探讨及对人类文化的重新思考。 于是,在这些女散文家笔下的自然事物,再也不是愚蠢、无知、野蛮、残忍、卑下、丑陋和没有思想感情以及生命的低级物,而是与人一样甚至比许多人还真善美的天地之物。如唐敏在1984年曾写了《心中的大自然》一文,作者虽不能摆脱“社会问题”意识,但笔下的鹰、虎尤其是彩虹却独具魅力,是自然之真善美的象征。在传统的文化积淀中,虎是凶恶可怕的,是人类的敌人,可当“我”与之不期而遇,且相去只有数米时,老虎竟无意伤害“我”,而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踏下前足,走向太阳。”由是作者说:“大自然用两秒钟告诉我,人可以夷平山川,制造荒凉,淘空地球,但是依然侵犯不了它的自由!这肃然起敬、无法驾驭的自由!”唐敏很早就用自然来反观人类文化观念的失误! 周晓枫对动物、植物以及器物有极其细致的体察和感悟,她写种粒在大地胸膛中孕育,写虫子们的生死,也写木器家俱的美妙光润,还写动物身上的斑纹,往往站在天地宇宙一切生命都有存在理由这一角度。在《它们》中,作者为那些动物园里失了自由的动物叹息着,最后这样写道:“秋日的阳光淡淡照耀着,树叶缓缓飘逝下来。我穿着一件熨贴的羊毛衫,坐在动物园的长椅上冥想着。我不知道动物是怎样看待我这个披着羊皮的人,但我知道,我此刻的温暖是动物给予的,是它们脱下了惟一的衣裳,披在了我的肩上。”这种天地情怀让我们沉思:人为何物?他有什么权力将温暖和幸福建立在对动物无止境的掠夺上面,而且从来不加反省,更没有丝毫感恩? 与这种凝重的文化反省有些不同,还有一类物性体悟是通过灵巧之物显示自然、人生和生命的神奇之美。张抗抗写过一篇《瞬息与永恒的舞蹈》,作者的圣洁之心与昙花一起歌唱,一同翩翩起舞。读这样的作品,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像天女将鲜花撒在你的头顶,也像跟了李白神游天姥仙山,还如冰上旋转的陀螺,既幸福欢快又稍带莫名的忧伤。马莉、周佩红和郑云云等人也都是这样,她们以火样的激情,以镜样的清明,以苇样的柔韧,以百合样的圣洁,或写丝绸、或写云水、或写秋叶、或写兰菊、或写苇竹、或写瓷器。在《关于瓷器》中,周佩红有这样一段话:“瓷器,那精细而易碎的物质,有时比一张纸还要薄滑,在阳光下甚至能显出透明,当它从明代或者清代的官窑、私窑里出炉,不管釉彩如何绚烂,造型如何别致,它不堪一击的脆弱本质已经铸定。这是种易碎的美,犹如人的梦想。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经过许多不同的手,经过颠簸,战争,劫难……马蹄可以踏烂它,车轮可以碾碎它,或者,就是一根棍子的敲击,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推拂,也能使它顷刻间粉身碎骨。而它居然安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在许多人死去,许多建筑被毁,许多梦想破灭以后,它标示出了奇迹。”这是对物性最真切、最内在、最细腻而又最准确的体悟和把握。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的深刻意蕴:弱即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