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2)10-0082-05 通俗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巨大存在,但由于过去我们的文学史基本上只是新文学史,通俗小说没有自己的位置。1996年范伯群在台北提出“文学女神双翼——纯俗齐飞”(注:“百年来中国文学学术研讨会”于1996年6月1日至3日召开。);1998年李陀在美国科罗拉多提出“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注:李陀:《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见林丽君编《金庸小说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9页。),通俗小说受到广泛关注,并提出了文学史的重构问题。但目前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研究也有明显的缺陷,大多数主要是分体研究,对其整体创作历史演进的研究还不足。本文试图从整体观照出发,并结合中国现代文化发展及相应的新文学背景,对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整体历史演进作一个概略说明。 一、20世纪初至20年代:改良主题 20世纪初至20年代的通俗文坛,正如时局一样,五光十色,不停变换。1927年,平襟亚出版了号称“晚近第一部社会长篇大说部”的《人海潮》,第27回借行中人之口说“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经历了五大变迁。一是“像这种‘恨’、‘怨’、‘悲’、‘魂’、‘哀史’、‘泪史’的名目,还在光复初年,轰动过一时”;二是“有人说,武侠小说足以一扫萎靡不振之弊,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三是“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向壁虚构。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实事求是,很有来历,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四是“后来潮流又转移到财运上去,财是大家贪的,见报上登着广告说,看了这种书立刻可以发财,有哪一个阿木林不喜欢发财?”五是对当时走势的预测,“发了财之后,饱暖思淫是免不得的”,所以潮流很可能转移到“色”字上去。这里对前四种已经成为历史的出版潮流的描述,基本上是准确的,中心在于上海社会光怪陆离的市民化和世俗化。对未来的预测也大致不错,性的苦闷和压抑,性的放纵与游戏,在20至30年代的文学中多有反映。平襟亚还指出:“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并不是书贾的喜欢变化,是阅者的眼光变化。书贾无非想赚几个钱,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迎合阅者心理,投其所好,利市十倍。”这种变化,实质是世风的变化。 在20世纪初至20年代,清末民初改良派的大声疾呼和传统文化中本有的“文以载道”观念相结合,体现在通俗小说中,就是改良社会人心的愿望。民初情形尤其如此,到了20年代才有了明确向着世俗娱乐性大规模回归的表现,而改良主题也并未因此消歇,形成二者并存的局面。 改良主题几乎存在于民初各种形式的小说体裁中。武侠小说如叶小凤《古戍寒笳记》、《蒙边鸣筑记》等,一直到平江不肖生《近代侠义英雄传》,都可以说是某种意义的“革命文学”。言情小说方面,徐枕亚的哀情小说从情感上说虽是“非人情的痛苦的玩赏”,却也“可见中国社会的罪大恶极了”(注:仲密(周作人):《中国小说里的男女问题》,《每周评论》第7号,1919年2月。),而成为对封建礼教的质疑;李定夷《霣玉怨》虽以哀情小说名世,却隐含改良的社会意义,“我闻诸作者,本书有两大主张,第一,力辟中国蓄妾之风”,“第二,排斥嫁女择聘之谬”(注:鬘红女史:《霣玉怨》评语,见《霣玉怨》,上海国华书局1914年版。),其《茜窗泪影》、《镜花水月》等则创造了言情小说“革命+恋爱”的模式。社会小说方面,承袭了晚清谴责小说和狭邪小说的传统,一方面是表现社会丑恶而以革命时局为背景,于展示中暗寓褒贬,引起社会的注意,如李涵秋的《广陵潮》等一批以“潮”为名的作品;狭邪小说演变为20年代的倡门小说之后,“将欧风东渐中的人道主义精神融化到小说中去”(注: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何海鸣更是自觉地认识到“我很想与小说界几个卖文的同志先将短篇小说认真地作几篇”,“慢慢地由于抬高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价值,紧挨上世界文坛上去”(注:何海鸣:《求幸福斋主人卖小说的说话》,《半月》第1卷10号,1922年1月。)。侦探小说的翻译,带来了中国本土的创作热潮。程小青1914年开始将“福尔摩斯-华生”模式中国本土化,他的“霍桑-包朗系列作”显示出对法制、理性和科学的尊崇。 20世纪初至20年代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如果以五四为大致界限,此前小说的不同形态,主要是封建的古典小说与改良的“新小说”,尽管欧风东渐,域外小说大量进入,还尚未造成对中国小说的颠覆,中国还是传统写作的天下;但在五四之后,小说的不同形态就变成了新文学走向世界化的“现代小说”与改良形态固守本土的“新小说”(现在已经是“旧小说”了),二者的距离越拉越远。五四前夕,胡适提出“文学改良”,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1926年,郁达夫在“中国小说的世界化”道路上提出“小说的目的,在表现人生的真理”(注:郁达夫:《小说论》第三章,上海光华书局1926年版。),新文学小说的旗帜已经迎风飘舞,这对通俗小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使通俗小说实际上面临着两条道路的选择:要么放弃世俗化、商业化追求,放弃习惯性的传统写作而进入先锋行列;要么离新文学小说更远,回归传统小说的娱人与教化功能,在小说境界上追求传统的浪漫之思。这在20年代的通俗小说创作中形成了两条思想路线的并存,并逐渐分出胜败来。平江不肖生的例子就极为典型,他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和《江湖奇侠传》几乎是同时创作、同时连载的,但却明显地代表了两个不同阶段的创作路向。《近代侠义英雄传》“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第1回),以大刀王五、霍元甲等近代武林历史人物为题材,“民族革命观念与爱国主义精神,与武侠情节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并因“其‘书品’之高,而成为现代武侠小说二三十年代的峰巅之作”(注:徐斯年:《侠的踪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09、117页。)。这正是“新小说”改良功能借通俗小说形式的具现。他所描写的“武”,也采用了写实的手法,第75回说“现在打仗全用枪炮,能在几千里外把人打死,纵有飞天的本领,也无处使用”,在满腔爱国热情中又包含着清醒的认识,非常难能可贵。《江湖奇侠传》则与此大不相同,写的是剑仙虚无缥缈的世界,趣味是世俗化的,与改良主题无关,但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