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022X(2002)05-0079-08 一 志怪与传奇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叙事特征和“传统”。鲁迅在其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专著《中国小说史略》中,用七章篇幅谈六朝以来的志怪传奇小说,可见志怪与传奇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的重要地位。按鲁迅的观点,志怪与传奇是原出一体、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小说学概念和小说文类,在时间上,是先有志怪,后有传奇。志怪小说盛于魏晋六朝,当时的文人是以“录实事”、写新闻的“纪实”态度来写志怪的,所以志怪中所写也大抵是天地两界的神怪和人界的怪异事物。六朝小说除志怪以外,又有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一脉。“志人”文学则排除了志怪中的天地两界,专写人间的“奇人”的“奇行奇事”,“俱为人间言动”[1](第9卷,P60)。“人间言动”是鲁迅概括的“志人”小说的最鲜明的特点,也是从志怪到传奇的一个过渡。唐传奇在一定意义上看就是仙界与人界、志怪与志人结合而成的小说文类,其主要特点,一是出于志怪,但已超越志怪,鬼怪神异已经不是小说叙事的主要功能和目的,即使一些多讲鬼怪的短篇集如《玄怪录》等,也不像六朝志怪的过于简略,而是“曲折美妙”[1](第9卷,P60)。其次,在叙述的内容、情节、主题上,也已超越了六朝志怪“传鬼神、明因果”的简单性或单一性,而是“意想”(主题、内容)丰富,情节曲折,其所“传”的人神各界“奇象”与“奇事”多样多态、绚烂多姿。虽然其中也不免有“寓惩劝”、“纾牢愁”的地方,但总体上还是“少教训”,不“贵在教训”,即不重说教或说教的东西很少。这是鲁迅认为的唐传奇的很重要的特点。第三,唐传奇注重“文采”,讲究“藻绘”,叙事和描写手段绚丽多样,篇幅也远过于志怪。这些特点,在后来的《聊斋志异》等兼具志怪与传奇的小说中得到了继承和发扬。 综上所述,志怪与传奇作为古代小说的文本模式,二者有分有合,其共同的特点有二:一是不论是追求“纪实”还是自觉地“虚拟”,都追求非常态的“奇怪”性和实质上的浪漫性;二是明确的“非正史性”和非正史意识。而超越了志怪的唐传奇和后来的《聊斋志异》等拟传奇小说,从叙事的时间、空间和叙事手段来看,又具有比较突出的特点:在时间上,传奇小说的内容和情节一般不建立在自然时间(物理时间)、传记时间的基础上,而是具有巴赫金所说的“传奇时间”,自然的时间意识和过程在小说中非常淡薄和虚化,仙怪、人物、故事、情节的发展往往不受自然和物理时间的支配与影响;在空间上,也形成了一种“传奇空间”,空间转换和变化的频率与幅度快速而巨大,天上、地下、神界、人界可以自由地切换和往来转移,基本不受自然和物理空间的限制而是多维空间同时并置,同时,传奇的世界和空间一般具有非常态特征。叙事手段也是虚实结合,讲究曲折婉丽和文采藻绘,这在唐传奇和《聊斋志异》等小说中体现得非常鲜明。 二 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路人和奠基者,鲁迅的小说创作中存在比较鲜明的与古典小说“志怪传奇”传统的历史和精神联系。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集大成者,鲁迅对魏晋文学特别是唐传奇是偏爱的,他不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两章的篇幅专论唐传奇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而且还编校印行了《唐宋传奇集》。刘半农曾经用“托尼思想,魏晋文章”来概括鲁迅的思想和作品,这是有一定道理的。魏晋文学和文人的风度思想对鲁迅精神气质、魏晋隋唐小说的志怪、志人和传奇之风对鲁迅小说的影响,确实是一种得到普遍承认的客观存在。对此,王瑶在分别写于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的关于鲁迅和现代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历史联系的研究论文中,就曾提出了鲁迅小说与魏晋文学和唐传奇之间的关系。 魏晋文学和唐传奇固然与鲁迅的整个小说创作都存在着历史联系,但我认为,单就志怪传奇这一“小传统”而论,它们与鲁迅的《故事新编》中的历史题材和神话题材小说(注:以往认为《故事新编》是历史题材小说,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历史和神话有联系但又存在重大区别,鲁迅的《故事新编》既取材于历史,又取材于神话,所以准确的概念应是“历史神话题材小说”。),应该说存在更多的影响和联系的迹象。首先,《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一些具体的素材、细节和意象,就来自于志怪或唐宋传奇,如《理水》中写百姓传说大禹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此传说就出自鲁迅编辑的《唐宋传奇集》卷三的《古岳读经》。《铸剑》中的眉间尺的传说,魏晋的志怪类书《列异传》和干宝的《收神记》中都有记载,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将《列异传》辑录其中。如果不局限于此而是从更广阔的角度和范围来看,鲁迅在治中国小说史的过程中对志怪传奇、古史神话广泛搜求,编校辑录,积累甚厚,这为他的历史神话小说创作提供了广阔的题材领域,也为志怪传奇传统进入小说、积淀融合提供了契机。《故事新编》中有近一半的作品取材于志怪传奇和神话传说,就与鲁迅对包括志怪传奇在内的古代小说史以及历史和神话的研治和喜好密切相关。 其次,《故事新编》中某些小说的情节,如《铸剑》中的复仇故事,侠肝义胆的黑衣人将自己的头颅砍入鼎锅内、帮助眉间尺与仇家的头颅厮杀的场面,固然是出自鲁迅大胆的想象和虚构,而且这种想象和虚构也为历史和神话小说所允许,但一者这样的想象没有脱离《列异传》中同类志怪故事本身的基本“原型”和规定,不是完全的向壁虚造、凭空独设,二者这样的情节和场面所表现出的亦神亦人、打破时间空间和人鬼神界限的特点,恰与志怪和传奇的“怪异奇谲”传统同流同构,可以说是对志怪与传奇传统创造性的继承与转化。而且,不止是《铸剑》,在《故事新编》的历史和神话两大类题材所构成的小说中,可以说都存在志怪与传奇的“传统积淀”。当然,取自神话题材的几篇小说在强烈的传奇性中夹杂着志怪性,或者说是志怪与传奇的融合,而取自“有史可徵”的几篇历史题材小说多传奇性而少志怪性,或者说,具有“历史的现实性和人间性”,减弱了非现实和非人间色彩的志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