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365(2002)02-0057-04 一 黎君亮先生在他的《纪念彭家煌君》中谈到第一次与彭家煌相识时,说彭“给了我一 个深沉的印象”,甚至他是那么的“沉郁”。[1]这个印象应该是准确的,因为彭家煌 的小说创作给了我们很好的印证:他的小说的整体风格是沉郁的。所谓文如其人吧。 这种沉郁的风格十分明显地体现在他的小说的语言风格中。茅盾先生曾经指出彭家煌 的语言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他自己”创造的“委婉细腻可是不觉得拖沓的长句子”。[2 ]并列举了《喜讯》开头的一个长句: 十二月中旬的晚上,从前也是溪镇一个地主的客堂间里,墙脚下生了火,火上面满锅 明天用的猪猡的早餐也熟了;柴要省下来煮饭,舍不得烧,凭着那火炉里的余烬,那薰 惯了薰不出眼泪鼻涕的烟,九点多了,疲劳后,按习惯早该钻进被里面的一家子,却还 不肯睡。 其实,这样的句子在彭家煌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尤其是在那些表现乡间生活的篇幅中 。正是这样的长句子,使得彭的小说节奏缓慢、低沉,似乎缺少一种“灵动”之气。彭 的小说语言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的朴实平淡,一方面很少有生动的比喻,细腻的描绘,很 少用形容词、副词,只是用常用的词,如实写来,不善夸张,不事雕琢;另一方面也很 少有虚词,尤其是关联词。“五四”以后的作家为了表现自己的强烈的主体精神、理性 精神,对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体现出复杂的逻辑关系的关联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彭家 煌却很冷静地把自己的主体精神隐藏起来。此外,彭家煌小说的语言结构也十分的平稳 ,不求新奇怪诞,他的布局谋篇也非常的“正统”,往往开门见山,按事物发展的顺序 娓娓道来,极少倒装、跳跃,很有自然主义的味道。如《奔丧》,从如何听到噩耗,如 何筹借川资,如何在路途辗转到如何进屋,如何目睹眼前的惨状以至最后离乡返沪,一 路写来,极像是一本“流水帐”。这样,从能指的外在的特点来看,彭的小说语言是缓 慢的、平静的、实在的。然而彭用这样的语言所指向的却又是那些令人发指的社会现实 和龌龊不堪的丑恶灵魂:贫穷、饥饿、瘟疫、种种封建恶习以及堕落的人性。对此,作 者的心中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批判精神。这样一种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矛盾构成一种巨大的 张力,使得彭的小说就像一座未曾爆发的火山:外表的平静与深处的涌动共同组成一个 沉郁的世界。 二 和同时代的绝大多数抱有“为人生”的艺术观点的作家们一样,彭家煌对现实生存的 苦难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他的小说所展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充满了贫穷、饥饿、瘟疫 、压迫与各种封建陋习的苦难世界。值得指出的是,和其他同类型的作家不同,彭家煌 把读者带到一个一个的苦难世界的同时,却并不给读者任何希望:反抗,或者理想一哪 怕是虚幻的理想。在作者的所有作品中,似乎只有那篇带有很浓的自传色彩的《皮克的 情书》有一丝亮色:主人公最后终于和自己苦恋的情人结合。但这种结合仍然是偷偷摸 摸的,没有得到家人和社会的认可,这自然又给这丝亮色抹上了一层阴影。这一点,黎 君亮先生也注意到了,他在评价这部中篇时说:“幸福是获到了,在那绝对的诚实之下 ;但社会对于它是保障还是遗弃呢?——在全书的结束下,更深沉的隐示着了。”[1]彭 家煌笔下的人物对苦难有着惊人的承受能力,他们没有丝毫的反抗精神,有的只是在现 实的苦难面前的无可奈何。《怂恿》中的二娘子被牛七作为敲诈的法码,安排到别人家 去上吊,“做一对死猪的殉殡”,对此,二娘子只是“关着房门痛哭了一场”,然后就 是顺从,以致最后遭受“通气”之苦之辱。《喜讯》中的拔老爹欠了一身的债,但“忍 耐着当前的一切痛苦”,一心的等着在外地谋职的儿子岛西的汇款,最后等来的却是儿 子因“政治嫌疑”而被判十年徒刑的“喜讯”。在《奔丧》中,即便是作为离开乡村多 年并在上海工作的知识分子“我”,虽然对社会有着较乡下人更为清醒的认识,但在上 海的小家庭的经济窘迫和乡下的大家庭的瘟疫、贫穷的夹击下精疲力竭,“慌乱、凄愁 、烦躁,种种的情绪包裹着我,我又像被装到坟墓里去,有时也觉得全身冰冷僵冻”, 他甚至发出“晦冥便是我生命的象征”的绝望的感慨。 彭家煌极少写理想,写美。尽管在这个方面,作者丝毫也不逊色同时代的任何一位高 手。如《喜期》中写静姑和小三少年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友情就十分的动人,比如 写他们两个一早到溪畔去捕鸣蝉: 小三想在她面前称能干,居然轻手轻脚在一株矮树上捕了一个,惊喜的狂叫:“我拐 住了一个啦,静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她们在树上笑你呢!”说着,将蝉铃 子放在笼里。她不失望,也不急切的定要拐住一个才甘心,她好象是为陪伴他监督他而 来的,她爱溪水静静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说:“我不拐了,让蝉铃子在树上 自由自在的叫着多好听,你看,你拐着它,它就不叫了呢!我爱溪水,……哟,三弟弟 ,你来看水里的小鱼儿阿,瞧见我就躲在水草里哪!多好玩!”小三怕她为着没有拐个蝉 铃子不高兴,说:“静姐,我拐个给你再来看鱼儿噢!”她口里说不要,头却时时转过 来望,生怕小三落空…… 他的另一个小说《牧童的过失》也许是作者对美的关注最多的一篇,在这里,作者写 放牛的荷牙子带了成妹子和弟弟到毛家坝边放牛边玩耍,他们是多么的自由活泼: 摸一阵鱼,玩一阵水,玩累了,荷牙子就躺在水边把沙子将自己藏埋起来,他弟弟和 成妹子也帮着经营这丧事。在平常,他一个人牵牛到那里时,他未尝不想真正葬在那沙 里的,可是这时候的,他全不那样想,他只静静地闭着眼躺着,让他们去葬,等沙子堆 满了,他一翻身跳出这坟墓,而且滚到水里大活而特活了,不但如此,他活得更起劲, 在水里他还来点俯游仰游等的花巧,有时全身潜在水底还能爬行三四尺远,多自由!多 有趣! 但是作者非常吝啬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像这样的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描写在他的作品 真是凤毛麟角。而且,即便是在这些作品中,这样的诗意也更多的被现实的龌龊所毁灭 ,在龌龊的现实面前,这一切显得何其的渺小!静姑虽然深爱着小三,但被父母许配给 有钱的跛子惠莲,在成亲之日,又被兵匪强奸,最后投水自尽。荷牙子、成妹子最后居 然被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二嫂、成妹子的妈等骂作“不要脸”“野种”,并从毛家坝被撵 走,甚至不敢回家。小孩子的美好的天性就这样被厄杀殆尽。由《牧童的过失》我们可 以联想到当代另一位湖南作家何立伟的《白色鸟》,这两个作品都是写美的被毁灭。但 在何那里,作为美的对立面的丑是潜藏在后台的,在文本中,只有几声惊心的锣响和一 句“开斗争会去”的喊声来打破世界的宁静。在这个小说中对宁静美的抒写是主导性的 ,从整体上看是浪漫的抒情的。而《牧童的过失》虽不乏天真烂漫的童趣,但对这种童 趣的摧残的力量占据了前台,而且是那样的强烈,从整体上看,这个小说是悲苦的,沉 重的。而《喜讯》的格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述的静姑与小三的纯真无邪仅仅是通 过静姑短暂的回忆来写的,而且只占整个篇幅的十几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