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3)04-0092-06 鲁迅先生认为小说起源于休息时人们彼此谈论故事,“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1](pp.302~303)。谈论故事不仅促成了小说这一文体的形成,在古典小说己臻于成熟的乾嘉时期,它仍然是文言小说最主要的故事来源渠道。唐人有征奇话异之风,唐传奇中的不少名篇如《任氏传》、《庐江冯媪传》、《李娃传》等均是文人将在闲暇或旅行时借以消遣的故事记录下来的产物。宋代这种风气有盛无衰,从宋人留存下来的大量笔记中即可窥见一斑。王明清生动地描绘了这样的场景:“夜漏既深,互谈所睹,皆侧耳耸听,使妇辈敛足,稚子不敢左顾,童仆颜变于外,则坐客愈忻忻,怡怡忘倦,神躍色扬,不待投辖,自然肯留,……”[2]苏东坡强人说鬼的轶事更是为后代文人津津乐道,他们或仿效,或拈出这个故事证明这是博通如坡公者尚不能免的雅好。如蒲松龄说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3],纪昀亦自称“说鬼似东坡”[4](p.567)。乾嘉文言小说作家多有喜人说鬼谈异的爱好,征奇话异之风不减唐宋文人,朋友聚会、公余闲暇以此消遣为常事,而所说的故事往往便成为其作品中的素材,并形成了一些写作小圈子,促进了文言小说创作在此期的全面繁荣。 一、谈异之风与小说写作小圈子 和邦额《夜谭随录》“自序”中说:“于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尝遇怪,而每喜与二三友朋,于酒觞茶榻间灭烛谭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帙,聊以自娱。昔坡公强人说鬼,岂日用广见闻,抑曰谭虚无胜于言时事也。故人不妨妄言,己亦不妨妄听。夫可妄言也,可妄听也,而独不可妄录哉?”[5]卷四《杂记〈五则〉》乃作者与同学聚会时谈狐说鬼之记录:“中秋夜,聚饮于南楼下。……相与说狐”,作者“择尤者五则记之”。[5](p.102)卷十一《市煤人》开篇云:“癸巳仲夏,过访宗室双丰将军,立谈廊下。见一人……怪而询诸将军,将军曰:……乃煮酒设馔,为予详述之。”[5](p.317)为述奇闻而煮酒设馔,亦可见作者及其友人嗜谈异闻之好。袁枚《新齐谐·序》中称其生平寡嗜好,“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6]。曾衍东《小豆棚·序》解释自己何以会写作本书,原因之一就是“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7]。乐钧在《耳食录·自序》中谓此书初编乃“追记所闻,亦妄言妄听耳”[8],初编付梓后,“诸君子竞来说鬼,随而记之,复得八卷”[8](p.165),又成二编。《阅微草堂笔记》成书与之相似,《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窃刊,即有以新事续告者,于是作者又成《如是我闻》四卷。二书刊行后,友朋聚集,“多以异闻相告”[4](p.228),复成《槐西杂志》四卷。 其时有一位著名的画鬼与说鬼故事者,即画家罗聘。罗聘绘有《鬼趣图》八幅,此画名流题咏甚多。袁枚有《题两峰鬼趣图》三首,其一云:“我纂鬼怪书,号称《子不语》。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得此趣者谁?其惟吾与汝!”[9](p.684)纪昀亦有《题罗两峰鬼趣图》,开篇云“文士例好奇,八极思旁骛”,结尾道:“儒生辨真妄,正色援章句。为谢皋比人,说鬼亦多趣。”[10](p.501)矛头不忘针对他所厌恶的讲学家。从袁枚与纪昀的诗中可见罗聘的鬼画颇受二人称赏,袁枚更将罗聘引为得鬼趣的知己。乐钧亦有《题罗两峰鬼趣图二首》[11](注:二诗其一云:聚窟神香那得焚,九幽甘露更无门。尺缣替写陈人照,摄入豪端便反魂。其二云:空山残月夜窗风,扇手叉头戏恼公。傥过南方逢赤郭,君魔齐避画图中。)。郭麐《樗园销夏录》中云:“罗两峰聘《鬼趣图》,一时名流长篇短咏,题句几满。牛腰之卷凡二。余到邗时止见其一。船山、兰士诸君皆各有作,旁行斜上而书。其令嗣介之属为赋之,乃以三、四、五、七言古今体八首应之。”下文他并详细描绘了《鬼趣图》八幅具体所画,并指出其“大率皆寓言也”。[12]罗聘不但以画鬼闻名,且逢人便说鬼。《新齐谐》卷十四《鬼怕冷淡》、《鬼避人如避烟》两篇均为罗两峰所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罗两峰目能视鬼”条、《履国丛话》卷十五《鬼神》目“净眼”条下均记罗公自言能见鬼物。各书所载其言鬼之情状基本相似,然故事各各不同。《耳食录》初编卷十《髑髅》所记最为详赡。作品开篇云:“余偕数君子看花丰台,饮于卖花翁。座中相与说鬼,罗两峰述一髑髅事,亦可乎(笔者按:疑为“发”之误)一噱。”[8](p.138)罗聘的《鬼趣图》成为当时的一个文化热点,他说的鬼故事亦闻名于世,为人收录于作品中,从这一现象中可见当时文人好奇谈异风气之一斑。 乾嘉时期文人征奇话异不仅仅限于口说耳听,还往往落实到笔头。其时写作小说类笔记和小说专集成风。友人之间以此为尚,互相影响,互相竞争,互相赠阅,形成了一些写作小圈子。如屠绅与其数友人均有志怪作品,他与金捧阊同时作志怪书,洪亮吉题金氏《客窗二笔》诗中一首云:“屋后回环西小湖,谈空时觅北街屠。(此句下原注:谓屠刺史绅时亦著《琐蛣杂记》等书)比邻各逞如椽笔,争作人间鬼董狐。”[13]乾隆六十年(1795年)屠绅自京还滇,其友徐书受送别诗中云:“各有文章堪志怪,莫嫌纸贵费抄胥。”下注:“时君以《琐蛣杂记》见贻,君亦索予所著《谈薮》。”[14](p.20)(注:据沈燮元《屠绅年谱》,此诗见徐书受《教经堂诗集》卷十三,我们所见两种版本《教经堂诗集》(一为梁溪杜氏刻本《教经堂诗集》,一为乾隆间刊本《教经堂全集》均为12卷,不知沈先生所据为何版本,姑录于此。徐所作《谈薮》今有《教经堂全集》本。)《谈薮》为杂俎集,记异闻、轶事、典故等,中有不少志怪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