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08(2003)05-0106-08 近年来,学术界虽对“话本”概念进行过多次讨论,但并未达成共识。“话本”的概念关乎文学史上一系列重大的问题。概念不明,既不利于话本小说研究的深入进展,也由此对其他文学样式如诸宫调、弹词等的研究产生了影响,实有再作辨析之必要。 一、关于“话本”定义的争论 在中国小说研究史上,最早提出“话本”、“拟话本”概念的乃是鲁迅。鲁迅在1920年代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话本》中说,“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1](p.84),并列举《五代史平话》及《通俗小说》(按:即《京本通俗小说》)残本为宋话本。此论断被学术界广泛接受并使用,1990年代之前,国内几乎所有的小说史、文学史乃至历史著作谈到话本时均沿袭此概念。 1965年日本学者增田涉在日本《人文研究》第16卷第5期发表《论“话本”的定义》一文,对鲁迅关于话本的定义提出了异议,认为“话本”一词在宋明文献中除偶尔可作“故事的材料”解释外,其他只能作“故事”解,得出结论说:“‘话本’一词根本没有‘说话人的底本’的意思。”[2]日本和欧美的不少学者都接受了增田涉的观点,如美国学者韩南即审慎地运用这一概念,在研治中国小说史时,未取“话本”之名,而运用了“白话小说”这一概念[3]。1960年代中日很少开展文化交流,增田涉的文章未引起中国学术界的注意。1980年代,增田涉此文的中译文在中国台北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集》第三集刊出,文后附王秋桂《〈论“话本”一词的定义〉校后记》,从说书的实际情形来支持增田涉的论点,但同时又指出增田涉认为“话本”仅限于指“抽象语”的故事也有不妥,“话本”也用来指“故事本子”,指出“无论如何,宋元人说书如有底本,形式当较似《醉翁谈录》或其所引的《绿窗新话》,而不是我们目前所见的《三言》或《六十家小说》中的作品”。《古典文学知识》于1988年第2期发表了增田涉此文的台湾译本的摘要。自此,此论点逐渐对中国学术界产生影响,学术界对话本的定义进行过多次讨论,迄今尚未取得共识。 增田涉对“话本”的定义提出质疑后,大陆学者也开始对这一定义进行讨论。大部分学者仍肯定“话本”一词确有“说话人的底本”之意思,如施蛰存之《说“话本”》(《文史知识》1988年10期)、萧欣桥之《关于“话本”定义的思考》(《明清小说研究》1990年3、4期),均分析了增田涉文中的例证,认为增田涉理解有误,这些例证中的“话本”仍可解作“说话的底本”。张兵在《话本小说史话》一书中明确设定“话本”的定义说:“‘话本’是唐、宋元时期人们对兴起于城市都会市井间的‘说话’艺人演唱时所用底本的一种文体称谓”[4]近年出版之有关小说史的专著大部分都持同样意见,如欧阳代发《话本小说史》(1994),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1998),石麟《话本小说通论》(1998),陈大康《明代小说史》(2000)等等。 但对“话本”概念提出质疑的学者也在在有之,其中以周兆新用力最勤,他不是从语义学角度着手,而是从考察宋元说书艺人所用底本究竟为何种形态着手,得出结论说,“现存宋元话本虽与说书本身体裁相同,但并不是底本,不同于说书人底本的体裁。是由书会先生或下层文人把说书内容记录下来整理出版,以便适应群众文化生活需要。其叙事要比底本细致得多。底本只记录故事梗概,诗词赋赞和其它参考资料,而且诗词赋赞往往集中在一起,附在故事梗概之后,与实际讲述时二者互相穿插不同”[5]。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亦肯定“话本”不是“说话人的底本”,认为“话本”有如下三种含义:一、传奇小说;二、抽象语的故事;三、白话故事本子[6](pp.222-224)。萧相恺《宋元小说史》则提出了“市人小说”这一概念[7]。 二、“话本”、“话文”、“说话”、“话” 增田涉引用了一些宋明文献中有关“话本”的例文,认为应释作“故事”[2],萧欣桥同意增田涉部分观点,认为“话本”一词在有些场合是可以理解为“故事”的,对另外一些则作了辩驳,认为在这些例子中,“话本”、“话文”解释为故事本子、故事文,比解释为抽象的故事更加确切”[8]。我们来看这些例子: 这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初刻拍案惊奇》卷21) 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龙图智赚合同文”。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同上书,卷33) 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恩。(同上) 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端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同上书,卷12) 这四例均取自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凌濛初编写《二拍》时曾说到,当时书贾见《三言》颇为畅销,以为他尚藏有秘本,要求他再予刻印以与《三言》抗衡,而冯梦龙在编辑《三言》时,“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因而凌濛初只能“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假如说,《三言》中还存有宋元旧本,而这些旧本乃依据说书人之底本刻印传世,那么,从这段话中可以得知,凌濛初编写《二拍》之初即有明确的供案头阅读的目的,而非供讲说之用;绝大部分作品乃由他“演而畅之”,非有说书人之底本在内。因此可以说,凌濛初在编写故事时,用“话本”、“话文”等词乃是模仿说书人的语气而为之,有假想之听众存在。他所谓的“故将话本与重宣”、“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所以宣这个话本”等,就并非是讲说话本,而是指他要讲这个故事。同理,他说“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等,意谓依据本传把这个故事重新写出来,“话文”也是指故事,而非小说读本。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说“一段话本”,“这个话本”,“话本”前有“一段”、“这个”作为量词修饰,更可显见此处“话本”非指“小说读本”(注: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认为“话”有两种涵义:故事;伎艺性的故事。此论甚确。但不论是“故事”还是“伎艺性的故事”,均可理解为抽象意义上的故事,故本文不作如此区分。胡士莹在“话本”一词的运用兼作说话的底本和伎艺性的故事解时,认为“话本”的原意是说话的底本,因此还是作说话的底本解更切当。在这儿,他所举之例有:“话本说彻,权作散场”,“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接着,他举了上文中所举的几例,认为明代文人模拟说话人的口气,其笔下的“话本”二字,涵义亦类似,都可兼有“说话底本”和“伎艺性的故事”两种涵义。而用“话本”一词之处,大抵离不开“说话底本”的原意。很显然,此处“话本”若不解作“底本”的话,应作“伎艺性的故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