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02)04-0023-04 学术,总是在不断发现、不断论辩、不断总结中前进发展。宋代张载有一句名言:“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经学理窟·义理篇》)我们正是本着这样的态度撰写了《论李清照“欲说还休”的复杂内涵——兼析〈凤凰台上忆吹箫〉》一文(《黄冈师专学报》1998年第3期),旨在引起学界的注意和讨论,并没有“一意孤行”、迫人接受的意思。近读山西师大中文系姚玉光副教授在《文学遗产》2001年第2期上发表的大著《也论李清照词愁情的内涵——与陈祖美等先生商榷》的文章,颇有感触。开始时,我们感到对拙文提出商榷意见,应是正常现象,至于点名不点名尚属其次,重要的是使我们增添了一次学习的好机会,深望能从文中获取有益的教诲和新颖的资料,但读后却殊感沮丧、惘然若失。姚文在洋洋近万字的论驳中竟没有提供一条新颖而可靠的文献资料,有的,却反而是数处“常识”(此二字乃姚先生批评拙文的用语)性错误,论辩方法则多数是主观推测或强词夺理;在遣词用语上,多有尖刻挖苦乃至讽刺性语言,毫无平等商榷的诚意……如此等等,难道这就是姚先生“学者风范”的表露吗? 一、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先将姚先生的常识性错误罗列如下: (一)在引用《宋史·徽宗本纪》时,姚先生竟杜撰了一条“到崇宁五年,正月初五彗星西现,八天后徽宗躲到偏殿以少食自裁”的惊人“史料”。众所周知,“自裁”的本意即“自杀”也。姚先生在其文中特别倚重工具书《辞海》,我们便去查阅《辞海》的“自裁”条目,发现仅有一义:即“自杀”。《辞海》并引《汉书·贾谊传》为例云:“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人所共知,宋徽宗(赵佶)是靖康二年(1127)被金兵所俘,后在绍兴五年(1135)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怎么到了姚先生手中,宋徽宗却是于崇宁五年见彗星西现而“自裁”于偏殿之中呢? (二)在论及《声声慢》“晚来风急”和“晓来风急”的版本不同时,陈祖美先生明明引用了梁启超之女梁令娴所编《艺蘅馆词选》,姚玉光却把编者姓名张冠李戴,还把编者的生活年代提前了数百年之久。众所周知,诸如俞平伯、唐圭璋、吴小如、刘乃昌等众多大家,在谈及清照《声声慢》之字词时,都是作“晓来风急”。而陈祖美先生之所以作“晓来风急”,是因受到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中梁启超的眉批影响而来。而自称“遍索”过清照、明诚各种资料的姚先生,竟对此一无所知,还凭空制造出一个“明人田艺蘅的《艺蘅馆词选》”的版本,这究竟是谁的谬误? (三)姚先生把清照《感怀》诗中的“公路可怜”典故,解释成“公廨非常简陋”,也属常识错误。“公路”是汉末人袁术的字,决不是“公廨”,在目前各种清照词注释本中,都把“公路”释作“袁术之字”。如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对此条注释甚详,现抄录如下:“公路,袁术字。袁术,汉末人。《三国志·袁术传》裴松之注引《吴书》曰:‘术既为雷薄等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斛。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坐棂床上,叹息良久,乃大咤曰:‘袁术至于此乎!’因顿伏床下,呕血斗余,遂死。’清照并未如袁术之绝粮,以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室中空无所有,故用其故事自喻。”此条可供姚先生参照。 (四)姚先生在对词学的艺术表现特征上,似乎也有常识性的误解之处。关于诗词的区别,李清照早在其《词论》中即已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卓越主张。即她认为词不同于诗,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门类,有着自己的独特个性。它的“当行”“本色”特点之一便是重含蓄、重隐婉,而忌外露、讳直言。故李清照极为重视词中“故实”(使事用典)的含蓄蕴藉作用。她之批评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又批评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都是在强调“故实”在词中的恰当运用及其所显现的重大艺术价值。清照的这种“词别是一家”和重“故实”的论点,对后世作家和批评家发生过巨大的影响,譬如清之王国维便有“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即指幽细深婉)”(《人间词话》)的主张;清词家沈祥龙更有“词不显言直言,而隐然能感动人心”(《论词随笔》)的鲜明观点。拙文的撰写,正是按照清照重“故实”和“词别是一家”的艺术特性来破译其“故实”的蕴藉含蓄内涵,并联系清照词中所表现的特异思想情感,从而解读她的愁情遭遇和生活内讳。姚先生要清照在《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词中所写“方寸乱”那样,处处“交代得斩钉截铁”,痛快淋漓,不正是直接违背了清照“词别是一家”和“尚故实”的光辉主张吗?再者,如果从词的“男女视角”来观察,同一旨意,男词人是一种表现方法,女词人则是另一种表现方法,后者往往是曲折尽意,常比男词人“多绕了好几道弯子”,这也是学界公认的事实。我认为,陈祖美先生的论述,用的正是女性的视角,这又有什么“滑稽”可笑的呢? 二、当我们阅读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时,觉得其中有与“恩爱伉俪”十分矛盾的殊异情感存在。如她说“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既是“恩爱伉俪”,有什么话语不能说呢?特别在“离怀别苦”的当儿,尽可向情郎倾诉,还犹豫些什么?看来,“多少事,欲说还休”的背后,当隐藏着十分沉重而复杂的情感内涵,耐人寻味。其实,词后面的“新来瘦”句,即已经说明她的内心的隐情早就积压一段时间了,并非临别的突发表现。在词的下片,作者果然做出了正面回答:“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意谓:算了吧、算了吧!这次的明诚离走,即使唱千万遍阳关曲,也难以再留住他了。言外之意,即说过去的离别,只唱一两遍阳关曲,就可能把明诚留住,而这次却不同了,情况有变化了,即使唱千万遍阳关曲也不成功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武陵人远,烟锁秦楼”的缘故呀!“武陵人远”故实的含义,在这里显得十分关键重要。姚先生也十分懂得,他如果把它解释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媾和的“故实”,那他便无法说明这次分手仅是一般“离怀别苦”、并无深意,那就等于自己消解了自己。于是,他便煞费苦心地强调这乃是“一般人都耳熟能详”的“武陵渔人”(隐士)之典,而且把它与下句的“烟锁秦楼”强行分开,制造出一个“前一个典故正用,后一个典故反用”的语法结构形式。其实,这是徒劳的。作为“武陵渔人”的隐士,与赴官上任的赵明诚有何关联?而据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东汉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深入天台山采药,迷失道路,遇二仙女邀至其家,结为夫妇,后人遂称遇仙女成婚者为“武陵人”。有宋韩琦《点绛唇》词为证云:“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可见,清照显然是化用了刘、阮典故和韩琦词意,以“武陵人远”,暗指赵明诚将去纳妾而远离了家乡爱妻。因此,清照把这两个“故实”连用,意在以两个婚变典故,强调出她被明诚疏远的根本原因——明诚有了天台之遇,故人走远行,她才被“烟锁”在萧史、弄玉结婚时的秦楼洞房里,过着闭门独处的孤寂生活。而词末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又恰是对这两个婚变“故实”连用的注脚,两个故实的内容都应该是关乎男女爱情婚姻之事的。如果像姚先生所解释的,赵明诚从政,奔向遥远的理想境地,李清照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还感叹什么“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并为此发出了无比的悲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