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13(2002)03-0076-04 如果说《诗经》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源头活水,那么,曾被刘勰誉为“五言之冠冕”[1](P42)的《古诗十九首》,无疑是这诗歌长河中一条充满生命活力的重要支流。自昭明《文选》面世以来,《古诗十九首》就被历代文人骚客反复吟咏、品评,千百年来引起读者广泛而强烈的共鸣。个中原委,让人深思。我认为,这主要得益于它那蕴含其中的深邃的时、空意象。本文拟就此作一考察。 一、时间及其时间意象 中国古代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绝不是抽象的现代哲学意义上的认识,而是具象化的。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时)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成岁焉。”[2](P518)日月运行而有时,寒暑易节而成岁,人们对日、月、年的认识均源于对客观事物的规律性的观察和感悟,时间在客观物体的空间运动中得以显现。随着人类认识水平的提高,到明代,王夫之说:“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舋舋以此而往,其际不可紊,其备不可遗。”[3](P127-128)这里的“此”指的也是日月寒暑的交替运行,而且他还强调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维性连续特征: 有已往者矣,流之源也,而谓之曰过去,不知其未尝去也。有将来者焉,流之归也,而谓之曰未来,不知其必要也。其当前而谓之现在者,为之名曰刹那(如断一线之顷),不知通已往、将来之在念中者,皆其现在,而非刹那也。 ——王夫之《尚书引义》卷五 这里王夫之对时间的思考看似有了哲学的抽象味道,其实他仍把时间比做“流之源”、“流之归”,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4](P90)之叹一脉相承。不过,我们还应该承认,王夫之的时间观也是对中国古人时间意识的一次归结性的把握。因为:一方面他道出了时间的不可逆的一维性特征,另一方面他还无意中强调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际之间的间断性联系。而时间的一维性连续和三际之间的间断性正是导致中国诗学里横亘千古的生命意识的根源之一。中国的古人就善于借助于客观世界中的具体物象来关注时间,于是,日月流转周而复始的时间连续让人自然产生时不我待的悲悯,寒暑交替断续有别的季节变换让人顿觉生老病死的恐慌,这种文化心态,突出地在《古诗十九首》里得到了艺术化的凝结:汉代文人们用这种观物察时的方式去看待世界、体悟人生,于是,就有了那溢于字里行间的时间感伤。 《古诗十九首》表现时间及其构筑意象的形式大致有三种: 第一,对自然时光(年、岁、日、月、晨、夜、星、暮)的敏锐体察。人类早期的时间观念大概起源于昼夜的划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劳作和休息成为人们日常感觉中最明显的具有周期性变化特征的生活节奏;随后又据月亮的阴晴圆缺划分了“月”的时间范围,与此同时,寒来暑往播种收获的节奏也演化出了“年”的概念。时间与人类的社会生活密不可分。但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5](P18),自然时间的流逝又让人感悟到生命的短暂;人在这无情而又无限的岁月流失中生而死、死而生,与时消没;于是人们便痴迷地去追寻生的永恒,后羿求药于西王母,嬴政求仙于蓬莱山,汉武寄望于仙道灵异……但肉体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与自然的时间相抗衡,“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5](P173)汉代的文人们对此特别敏感,这是《古诗十九首》中充溢于对年、岁、日、月、晨、夜、星、暮感伤的心理原因。《古诗十九首》中有10首诗20处明确标示出了这类意象。它们是:“今日良宴会”(《今日良夜会》),“明月皎夜光”、“众星何历历”(《明月皎夜光》),“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东城高且长》),“万岁更相送”(《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浮云蔽白日”、“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终日不成章”(《迢迢牵牛星》),“凛凉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凛凛岁云暮》),“愁多知夜长,仰视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孟冬寒气至》)。这里,抒情主体在“今日良宴会”的欢乐场景里感受到的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时不我待的凄凉;从众星历历的夜空又品味出事业无成的虚无;皎皎的明月勾起燎人的相思;云与月的叠映里是“岁月忽已晚”的忧虑;凛凛的岁暮、悠悠的长夜、闪烁的星辰、明月的圆缺……一切的一切都从对时光的感悟出发,构筑起诗歌中那横亘千古的境界。今天读这样的诗句,仍能产生“与我心有戚戚焉”的审美效果。 第二,用明确标示季节变化的物象表示时间、构筑诗境。“《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对季节的变化特别敏感,这些作品中明确标示出季节的有6篇,其他以物候暗示节序的诗篇亦为数不少。上述两项加在一起,占据19首诗的绝大部分”[6](P275)。诗人们用全方位的眼光观照时间,于是,“促织”、“白露”、“秋蝉”(《明月皎夜光》)、“蟋蟀”(《东城高且长》)、“蝼蛄”、“凉风”、“寒”(《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北风”(《孟冬寒气至》)等等明示了秋冬的到来;“东风摇白草”(《回车驾言迈》),“秋草萋已绿”(《东城高且长》),“绿叶发华兹”,“攀条折其荣”、“馨香盈怀袖”(《庭中有奇树》,等等则是春的景象。季节变换是自然运行的结果,但当生命之舟载满了忧愁,当心中的理想被无情的现实湮没,当往日的美丽不再拥有的时候,睹燕去莺来,看落花流水,那周流不已永无尽头的自然物象的荣衰盛枯便与生命的短暂构成了时间意象的关联,“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种关联之中蕴藏着一种心灵与物象的默契,一方面,物象是触发诗人心中情感的媒体;另一方面,诗人又借这个媒体来卸载心灵的情感,情由心溢出,景也因情而异趣。所以,淫雨霏霏,凄风萧瑟的秋景可以表达诗人们的心中苦涩(《凛凛岁云暮》、《明月皎夜光》),春风荡漾、明媚宜人的春光亦可传达主人公的内心凄楚(《回车驾言迈》、《青青河畔草》、《庭中有青树》);景因时而异,地因人而悲而喜。造成这种审美效应的主要原因就是人对时间的物化关注以及由这个关注而引发的情感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