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近年在国内兴起的文化批评,不仅已渗透进哲学、社会学、伦理学等各类人 文社会学科,而且也逐渐占据了文艺理论、文艺批评和现当代文学研究之主导方面,呈 现出替代既定文学研究的态势。从经济对文化和文学的制约向度来看,从全球化思潮对 人类共同问题的推动来看,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传统人文社 会科学和文学研究的拓展。然而对一种新事物出现的理解性态度,不等于我们就承认其 合理性,也不等于目前以西方文化批评为主导的文化批评,能够面对和解决中国当代迫 在眉睫的文化与文学问题。因为纵观20世纪中国学术史,我们几乎没有一个时期不是为 新出现的思潮叫好并积极参与的,也几乎没有一个时期我们不是对过去了的文化与文学 思潮进行反思的。这种鲁迅先生早已洞察的“轮回”现象,很可能也同样制约着中国当 代学人对文化批评的追随,并形成将来我们或许还会自我反思的死角。仅仅就此而言, 我们就不能对当前的文化批评抱似乎乐观的态度。本文拟从五个方面,切入文化批评在 今天的中国文化语境中所存在的问题。 问题一:当前文化批评对文学独立之现代化走向的消解 众所周知,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化运动的一个核心命题,便是“文学独立”。“文学 独立”不仅顺应了文化现代化的“人的独立”之要求,成为“人本”向“文本”的逻辑 延伸,体现出文化对文学的推动,而且也成为新文学告别“文以载道”传统、寻求自己 独立形态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应该理解为是对传统文学与文化关系的一种革命。 尽管一百年,中国学人总是以西方独立的文学性质和形态为参照,或提出“为艺术而艺 术”、“创作自由”的现代主张,或以“文学主体论”、“艺术形式本体论”等西方现 代的文学独立观念为依托,从而暴露出艺术无力或文化错位问题,但这种努力本身,近 则具有摆脱文学充当政治和文化的工具之现实意义,远则具有探讨中国文学独立的现代 形态之积累的意义。 遗憾的是,当一百年的文学独立之试验,在今天刚刚逼近“什么是中国式的文学独立 ”、“形式本体论是否适合中国”、“中国文学经典的独立意味着什么”这些关键问题 ,并且需要我们认真研究,“为艺术而艺术”是否等于“文学独立”、“创作自由”是 否等于“文学独立”、“中国艺术本体”是否等于“形式本体”、“主体论”和“主体 间性”是否适合用来把握被“六经”已注好了的“我们”、“私人化”是否适合用来涵 盖中国现阶段正在生长的“个体期待”的时候……悄然兴起而逐渐蔓延的文化批评,便 再次遮蔽了上述努力。文化批评不仅已不再关注文学自身的问题,而且在不少学者那里 ,已经被真理在握地作为“就是今天的文学批评”来对待了。比如有学者说:“文学成 就”这个标准的运用,已经历史地被非文学的标准打破了。这些非文学的标准包括民族 、国家、种族、性别、阶级等人们论述最多的一些问题”(注:见王逢振:《文化研究 和文学研究的关系》,《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这显然是对米勒的“撇开 理论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地去研究文学”(注:见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 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的观点的应 合。如此,把文学作品当作哲学著作来读,或把哲学著作当作文学著作来读,便成为今 天文化批评的基本趋势。虽然今天的文化批评在内容上与过去的庸俗社会学批评有所区 别,但这种区别主要是时代内容变化产生的区别,而不是文学与非文学关系的变化。虽 然审美日常化、艺术生活化、视觉化,已作为中国当代文化与艺术发展的一种当代现象 ,消解了过去由美学家们和艺术家们所独占的领域,似乎宣告“人人都是艺术家”时代 的到来,但这并没有改变艺术(形象性)与非艺术(概念性)的区别,也没有改变好艺术( 经典)与坏艺术(模仿)的区别。于是,中国当代文艺理论建设的一个关键性问题便是: 如果超越、封闭于现实内容的西方艺术本体论和形式论,经过新潮文学的试验,已暴露 出不适合中国文化艺术亲和现实的症结,那么中国文学的本体论建设就不能步西方文论 之后尘,而应该从中国文学经典中去寻求中国文学独立的品格,并探寻这种品格发展的 现代形态。 这意味着,中国文学的本体论和独立性问题,不一定是西方式的“对抗”和“超越” 于现实的,而很可能是“亲和”现实又能“穿越”现实的;中国文学和作家的独立性问 题,不一定是游离于现实政治的另一种政治性和审美性的“对抗”阶层,而是一种在现 实政治中以自己的创造性穿越现实束缚的力量。因此我的否定主义文艺学关于“文学独 立性、本体性”的观点,是一种穿越现实的“张力性存在”,而不是拒绝、对抗现实的 “形式性存在”或“实体性存在”。由此,中国文学的本体性、独立性和审美性,就应 该具备不同于西方的思维形态。而这样一类问题,无疑已被铺天盖地的“文化批评”所 遗忘。于是,我们关于“文学”的记忆,就是形式、技巧、形象、叙事、人物、情节这 些属于“表达层面”的知识,而作品更为深广的内容,则被认为是“文化批评”所关心 的问题。由于我们落入将文学与文化对立的思维窠臼,一旦文化问题成为我们时代的主 要问题,我们就会干脆越过或无视“表达”而直接指向内容本身。思维方式既然已被如 此固定,我们也就很难去这样设想:过去中国文学的非独立性,是因为对意识形态的依 附所致,而今天文学的非独立性,一方面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被意识形态制约的格局所 致(即中国目前的市场经济,某种程度上就是意识形态生产的新现实),另一方面也因为 没有改变文学对商业利益、生存快乐时尚的依附所致——文学从专业化到生活化、从文 学化到图像化,只是文学的当代生存现象,但并没有改变文学突破这种依附实现自身品 格的“文化性”要求——即文字化时代和图像化时代均有好作品和坏作品。而这种在优 秀的文字作品和优秀的图像艺术中均存在的品格,就是中国文艺理论界一直忽略、而在 今天应该予以高度重视的“中国式的文学独立性或本体论”问题。也就是说,如果西方 是从消解文学的“超越现实的形式独立”来从事当代文化批评,中国恰恰应该是从培养 文学“穿越现实的品格独立”来进行文化批评——文化批评同样应该存在这种因文化特 性的区别而导致的差异。否则,中国学人的“文以载道”思维定势 ,就会又一次戴上所谓后现代之文化批评的时髦面具,落入传统的“变器不变道”之窠 臼而不自觉。 问题二:当前文化批评对中国当代文化精神之遮蔽 众所周知,当前出现在各类报刊上的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其基本内容是民族、国家 、种族、性别、身份、阶级等西方当代文化语境中出现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出场,使得 西方意义上的文化批评带有强烈的政治权力色彩。虽然“政治”在萨义德那里已经做了 “社会化”而不是狭义的“官方化”的解释(注:见萨义德:《东方学》,三联书店, 第13页,1999年版。),从而对我们拓展狭义的政治观念不无启示,但上述研究内容的 出现,显然与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西方政治权力“文化化”的发展相关。因此文化研究是 一种考察各种存在形态的互动、制约关系的西方式视角的政治性研究。我不否认随着中 国加入WTO,媒体工业化、图像普遍化、艺术生活化、跨国公司普及化等经济和文化现 象的出现,会使中国社会与西方文化研究的内容有呼应的一面,但我想说的是:在表面 相似或不太相似的社会现象背后,中国自己的文化问题被遮蔽了。这种遮蔽的第一个迹 象是:不少学者除了谈论西方文化批评,或者用中国现象验证西方文化批评,却很少对 中国的“种族、性别、阶级、身份”等进行具体的文化分析实践,从而停留在“谈论文 化批评”的层次。这样也就会让人怀疑“种族、性别、阶级”是不是目前中国主要的文 化问题。而少数进行文学文本实践的文化研究,要么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文化性讨论(如 屈原的自杀问题)(注:见畅广元主编:《文学文化学》,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的延续,要么是文化消费主义遮蔽艺术深度分析的阐释与描述(如关于《大腕》的评价 )(注:见尹鸿:《跨国制作、商业电影与消费文化:<大腕>的文化分析》,《当代电影 》,2002,1。),这说明目前的文化批评还处在各行其是、无的放矢的状态。这种遮蔽 的第二种情况是:由“法轮功”所暴露的中国当代人普遍的“心灵空虚”问题,由“晚 生代”小说的私人化写作所揭示的“中国个体何以可能”问题,由市场经济引发的如何 处理利益正当、利益崇拜与超越利益的“伦理重建”问题,由非主体性和非人性的文化 传统对西方性别、种族、移民、阶级等文化范畴的“架空”,可能会使其背后隐藏着更 深刻的中国问题,等等,几乎从来没有进入中国的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的视野。